周三下午,天空是一整块浸透了污水的灰呢子,沉甸甸地耷拉着。坳背村在阴云下更显破败,江风湿冷,卷着枯草和若有若无的腥气。何炜没去。他坐在七楼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需要修改的汇报材料,心思却飘忽不定。
沈放团队今天去了坳背村,说是“补空镜、丰富素材库”。没有直播——2012年的练江,智能手机还未完全吞噬生活,更别说实时直播这种尚未普及的玩法。但何炜知道,他们带着专业的摄像机、反光板、或许还有小巧的DV。他们会在那片土地上留下新的、属于他们视角的影像。
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烦躁感,混着无能为力的憋闷,在他胸口淤积。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档,敲打键盘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显得格外单调。
临近下班时,手机震动,是陈墨发来的短信:「何老师,沈放他们下午三点左右到的,在村子外围和江边拍了不少镜头,没进院子,远远用长焦拍了几张土坯房的外景。大概四点半走的。表叔说他们看起来挺专业,但总觉得……有点像是在拍电影取景,不像咱们以前那样。」
不像咱们以前那样。何炜咀嚼着这句话。他们追求的,是“镜头语言”,是“画面感”,是“叙事”。而他最初,只想记录,哪怕粗糙。
他回复:「知道了,辛苦了。」
刚放下手机,内线电话响了,是唐莉,声音带着一丝迟疑:“何总监,沈放导演那边……刚把他们今天下午补拍的一些素材小样发过来了,说是‘粗剪片段’,让我们‘先睹为快’,提提意见。文件有点大,在邮箱里。”
“发过来吧。”何炜说。他想看看,他们眼中的坳背村是什么样子。
文件下载了很久。是一段大约五分钟的粗剪视频。点开播放。
画面质量很高,稳定器下的运镜平滑如绸。开场是江面浑浊的波澜,慢镜头,配着空灵悠远的箫声(显然是后期加的)。接着是芦苇丛的特写,枯黄的苇秆在风中摇曳,光影对比强烈,充满萧瑟的诗意。航拍镜头(他们居然还用了小型航拍器?)掠过村庄灰暗的屋顶,最终缓缓推向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像纪录片里一个苍凉的注脚。
沈放团队果然“有分寸”,没有闯入院子,所有的拍摄都保持在公共区域或远距离。甚至有一段,是陈墨的表叔在院门口劈柴的侧影(大概是打了招呼或抓拍的),老人佝偻的背影和缓慢的动作,在精心构图的镜头里,呈现出一种沉静的“劳作之美”。
何炜看着,心情复杂。拍得确实好,有专业水准,也足够“安全”。如果抛开他个人对那片土地和人物的特殊情感,这无疑是一段优秀的素材。然而,正是这种“优秀”和“安全”,让他感到疏离。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放置在特定语境下的景观,滤掉了所有杂乱、窘迫和不那么上镜的真实。
视频快结束时,镜头似乎是无意间扫过土坯房侧后方的一条杂草丛生的田埂。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棵叶子落尽的老树,枝桠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画面在这里停留了两三秒,似乎只是为了过渡或营造空旷感。
就在何炜以为视频即将结束时,剪辑节奏忽然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在那田埂空镜的末尾,大约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模糊的、侧后方的蓝色身影,在画面的最边缘极快地闪了一下,像是刚从某棵老树后面挪出半步,又像是拍摄时不小心带到的远处一个移动的点。由于分辨率、焦距和时长的关系,那身影只是一团模糊的色块和轮廓,根本无法辨认任何细节,甚至连是不是人都存疑。
视频结束,黑屏。
何炜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他几乎是立刻点击了暂停,然后拖动进度条,回到那个不到一秒的画面,逐帧播放。
停。放大。
画面变得更模糊了。那确实是一抹蓝色,像是衣服的颜色,有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低着头或侧着身,在阴天的光线下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到。即使现在放大了看,也完全看不清脸,甚至连年龄体型都难以判断。
是他吗?那件蓝衬衫……
何炜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个念头。不可能。他今天没去。这很可能只是拍摄时偶然带入镜头的远处一个村民,或者根本就是光线和像素造成的错觉。一件普通的蓝衣服,村里难道没人穿吗?
但那种颜色……和他常穿的那件旧衬衫,在阴天光线下的灰蓝色调,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还有那模糊的、微微佝偻的侧影轮廓……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关掉视频窗口,办公室里只剩下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他告诉自己,这是多疑,是精神紧张导致的过度解读。沈放他们只是拍素材,那个模糊的身影百分之九十九是无关的路人甲。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已经凉了,划过喉咙带来一阵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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