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位仁兄确实伤得太重,纵有药泉相辅,还需二三日方可醒转。”
蒯遇安将碗搁在一旁,平静地望向齐彯。
二三日也比齐彯预料的快上许多。
于他而言,这无疑是个顶好的消息。
没等他欢喜片刻,蒯遇安的声音便又传来,“新伤叠压旧伤,着实有些棘手。
“恕蒯某冒昧,多问一句。
“齐郎君,你兄弟二人究竟得罪了江湖上哪路神仙?
“叫人下得如此狠手,不留分毫情面,要取你那义兄性命。”
齐彯犹豫了下,凝睇对方眸中夷然,良久方道;“实不相瞒,我义兄不曾得罪什么江湖人。
“他是稽阳骑的将军,此去卑狄买马,不意中了奸人的圈套。
“卑狄有人与渠夜勾结,他们合谋将义兄骗去卑狄,为羌人俘去军营。”
“他们严刑相逼,问不出想要的便要害他性命,我若……
“我若再晚些赶到,怕是……”
回想那夜,齐彯心有余悸,话音不禁哽咽。
若他没有救下阿福,不知冯骆明的遭遇,他以为的久别重逢真就要是天人永隔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身旧伤。”蒯遇安了然颔首,定睛望向齐彯,眼中疑惑,“你也是稽阳骑?”
齐彯摇头,“不,我不是,我……是个铁匠。”
“铁匠……”蒯遇安重复道,“难怪,你身量纤薄,臂膀还算有力,下盘却不似习武之人稳健。”
他转身,从棚阁上取下一木盘,微笑道:“只是……铁匠也会铸剑么,齐大人?”
齐彯蓦地回看过去,目中讶然。
却见木盘上整齐陈放的凫眠、锈红胆瓶、浮雕木盒等物,俱是他随身所携。
当中有只黛青配囊,里面装的正是考工令之印信。
如此一来,齐彯也算明白蒯遇安为何改口,紧捏被褥的手松开,面上笑意回缓。
舔开干燥的唇,笑道:“蒯郎君无需多礼,唤我‘齐彯’即可。”
“替你宽衣时只收到这些,不知可有遗落,还请过目。”
齐彯垂眸匆匆瞥了眼,道:“要紧之物都在,多谢。”
“当时情急,蒯某信手翻看过印信,失礼。”
齐彯咳嗽着摆手,“不妨事。”
“不过,即便亲眼见了印信,还是很难让人相信千里之外的少府考工令,竟会出现在我眼前。”
蒯遇安放下木盘,替齐彯倒了水来漱口。
收拾完,才重新坐了回去,静静地与之对视。
“师父在时,水石间不喜外客造访。
“他老人家猝尔仙逝,师弟痛心伤臆,难支门户。
“遇安才疏学浅,不忍见药庐里的草药虫蠹朽烂,便洒扫庭除,以备访医求药者临门。
“说来惭愧,想是学艺不精,登门者至今寥寥。”
齐彯润了嗓,声音也渐清亮,“蒯郎君过谦,此处应是稽洛腹地,高山峻岭,寻来此处实属不易……”
二人相视一笑。
蒯遇安取出针囊,“你这头风经年不愈,喝过药,还须以金针灸刺穴道,方可愈疾去根。”
齐彯会意躺好,咀嚼过耳的话,听说头疾可以去根,竟有些不敢相信。
惊问道:“此疾亦可根治?”
“奇邪离经,不可胜数,唯有知其根结所在,对症下药,积重者佐以针灸,药到病除自非难事。”
蒯遇安铺开针囊,择选出几根金针,一一拭净。
“那便有劳蒯郎君。”
蒯遇安捏着针抬袖,忽又顿在半空,指腹轻捻,道:“遇安。”
“何意?”齐彯不解。
“齐大人不拘细礼,愿与遇安平礼相交,何况我一身白衣,如何敢虚受谦礼?”
蒯遇安坦荡一笑,道:“齐、彯,你也直呼我名即可。”
“好啊,遇安。”齐彯跟着也笑了笑。
几句闲言便将完全陌生的二人关系拉近。
齐彯紧咬后牙,忍受着金针刺穴的微痛,忽就问出了心中疑惑:“可是我在睡梦中清醒过片刻,听见有人叫你‘蒯安’,莫不是那时神思昏倦,我听……”
蒯遇安眸光动了下,便又神情专注地继续下针。
一边同齐彯解释说:“你没听错,我本名‘蒯安’,是自幼阿父替我取的名字。
“阿父过身后,我无亲族可以依靠,听人说雪参价贵,便独自上山采雪参。
“不承想,在水石间附近遇上推山雪,半截身子埋进雪里,动弹不得,险些就那样冻死。
“幸好师父也在山上采雪参,顺手将我拖拽出来。
“当时年岁尚小,才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破了胆,好容易逢着人搭救,又哭又笑地跪地叩谢。
“师父听了我姓名,却说,你名字里有个‘安’字,合该今日遇上我。
“若肯与我做个药童,我便替你改改这名,添个‘遇’字才好。
“这样好的事,我脑袋发着懵就满口答应下来。”
蒯遇安唇角上扬,眼中漾起笑意,仿佛又一次获得了归属。
相逢初见总是叫人难以割舍,别后追忆起来自也动情。
齐彯脑中晃过笑颜苍老的沐尘子。
耳边,蒯遇安犹在诉说,只是语调变得凄然、怅惘。
“后来才知,师父是见了我才起念收徒。
“师父唯一的后人就是我的师弟。
“师父去得突然,师弟悲痛欲绝,夜里睡下常被梦魇住。
“许在梦魇里见到过什么,他心中有了疑影,总疑心是我害死的师父。
“我知他悲伤,可师父试错了药不幸身亡,我也追悔莫及……
“若我那日不曾犯错,师父便不会罚我,那我便能陪伴在他身侧,断不会叫这样的事发生。
“即便他试错了药,我也能及时施救,保他性命无虞,免教师弟误会一场。
“师弟他恨我,怨我,也不肯唤师父替我取的名,使起性子便直呼我本名。”
齐彯听出他的无奈,又不知从何宽慰,只喃喃道:“我还以为睡糊涂了呢,竟还真有个师弟。”
蒯遇安迟疑地望了眼,又道:“他姓‘计’,名‘良辰’,与我同住在水石间,只是他如今性子暴烈,不可招惹。”
“姓‘计’啊,这个姓氏可不常见,敢问尊师名讳?”
齐彯恍惚记得听过这么个姓氏,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计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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