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声止,亭中静可闻针落之响。
男子才从齐彯身上挪开眼,转而对上苏问世冷冽的眸,霎时间猛醒。
这是在等他回话呢。
眼瞧这位的耐心耗尽,他忙倒豆子似的详细述来。
“传闻中,负局先生乃是璩国的武卒。
彼时天下大乱在即,国君诏令全境男子充盈军防拱卫京畿,负局先生年且束发,与同乡郦氏女两情相悦,两家一早定下亲事。
奈何难违皇命,负局先生从军前亲手打制一面铜镜赠与那郦氏女,镜上铭‘共卿’二字,意为生死与卿共。
数载后璩国破灭,负局先生亟亟归乡欲寻郦氏女重续旧盟,却听乡人道郦氏女早在乱军之中同家人离散,下落不明,大家都劝他另觅良人。
可怜负局先生战场上几经生死,皆是念着乡中等候的心上人,这才撑到烽烟平息之日。
痛彻心腑之时,他口里喃喃自语,说那郦氏女正手执共卿镜等着他,便背负磨镜的箱匣上路,沿途与人磨镜,只盼哪日能遇上自己亲手打的那面铜镜,寻见那位揽镜顾盼的良人。”
“一派胡言!”苏问世语气幽冷,仿佛听了愚弄人的笑谈。
周全跟着附和:“璩国都灭亡二三百年了,真有那么个负局先生也早老死枯骨,怎会钻进活人堆里营生。”
“郎君慎言哟,那位恐怕已经不是人了。”男子惊恐地四处乱看,挥舞两手制止周全的口无遮拦,“负局先生在世间行走,除了替人磨镜还会施舍贫者良药,便有人说他飞升做了仙人。”
“仙人?”周全没忍住笑出声来,“仙人会跟说书人一样在江湖里厮混?”
“负局先生走的地方多了,自然从各处听来不少消息,他说与旁人听的都是些无关因果的逸闻,江湖上关乎利益纠葛的消息还是要向天机堂打听。
昊帝开国后曾听闻负局先生知天下事,遂遣人迎其入上京一晤,不想那十数人追随负局先生进了深山,直待三十多年后才重回上京。
那时昊帝已殡天多时,还是宫里头的老内侍将人认出来,这些人面貌一如当年受命出行前面圣时的模样。
时人大骇,问起缘故。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都说负局先生在山林中突然化作了祥云消散不见,他们兜兜转转在深山里迷了路,遇见住在树上的神仙。
仙人赠下一坛名为‘桑落’的美酒,他们各自饮了一口,后便醉卧三十载。”
苏问世冷笑起身,身形秀颀遮住檐角悬灯,将地上跪着男人笼在阴影里。
“世间醉人之美酒莫不过千日醉,可千日醉虽称千日,实则醉卧三日已是了不得,哪里还有让人醉卧数十年而不改容颜的酒!你莫不是胡编乱造来的,想诓本王留你性命?”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呐!”
男子死死盯住苏问世垂在身侧的雪刃,情急慌了手脚,效仿齐彯赌起咒发起誓来。
“小人愿意以项上人头发誓,绝无虚言啊,我……我二十年前刚贩货那时,不知北地一入秋就是入了冬,穿着身单衣裳险些扛不住稽洛山的虐雪饕风,是负局先生喂了颗丸药给我才觉浑身回暖。他救了我的命,我记了他二十年,就是这张脸,和从前无毫分差别,可不就是仙人嘛!”
见苏问世面上毫无波澜,他抖着唇泄了气,“也、也有人说,说负局先生死在了战场上,世间游荡的是他残存的执念。可他真的存在过,请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假话啊,饶命呐安平王,我还要回乡……”
苏问世右手腕子向外轻翻,将剑横在男子眼前,剑柄轻叩他肩膀。
男子眼中蓄泪,如稚子模样懵懂摊开手掌接过了剑。
“送他出去。”
男子如蒙大赦,白面上挂着泪又哭又笑,连连叩首称谢。
刃月得令,一把揪起地上跪得双膝瘫软的男子,就那么提溜着走远。
齐彯不忍多看,移目望向独眺亭外苍茫昏夜的苏问世,不料从那双幽若萤石的眸子里窥见一星怜悯。
然而下一瞬,那人转过身来,目光刮擦过他来不及遮掩的探究,明锐胜鹰瞵鹗视。
哪里还有半分怜悯人的颓靡。
齐彯怃然,将方才惊奇的发现归为了错觉。
“时辰不早了,回去。”
苏问世扫了眼身后傻站的二人,先步出了亭,“明早叫人去查。”
“查……查负局先生吗?”
周全大步贴上前来追问。
苏问世歪了下脖子,似乎想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脑子困得不清爽。
“怎么,小全儿也想去寻仙人讨坛酒喝,再睡上个三五十载,到时你几个兄长都死绝了,再无人欺你年少?”
“噫!殿下许我饮酒啦?”
周全眼里亮得很,丝毫没有会错意的窘迫,满是对尝试新事物的向往。
“你若不想长高只管去喝,反正到时候老金第一个要打断你的腿,你也清楚,本王的剑敌不过他的挝,恐怕保不住你的腿。”
“不喝就不喝,殿下不用吓唬人,您直说要查什么就是,办差使要紧,我有数的。”
“本王要你查盗掘棠溪草庐埋剑之人,还有,是谁打着‘棠溪先生’的名号在江湖上造势。”
齐彯跟在后头默默听了一路,心绪愈渐低沉。
苏问世决意追查棠溪丢失的剑,怕是很快就会查到那个闯入棠溪夜雨的不速之客,若执意秋后算账,他也逃不脱窝藏刺客的罪名。
当初自作聪明隐瞒起的事一旦被揭开,他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何况苏问世睚眦必报,凶名在外。
事情一旦复杂起来,恐难善了。
齐彯心怀惴惴走出荆风园,如周全早前说的那样,二人跟随安平王上了骈马拉的朱漆安车。
行至半途,他才发现车外没有云扬卫随行。
除了前头御车的刃月,就只有同来赴宴的张宿驾马在前开道。
今日上巳,宜沐身除秽,想必云扬卫也得了半日休沐。
不过自从知晓张宿的出身后,齐彯也算能想明白,为何他敢独自护卫安平王出行。
除却有刃月贴身护卫,想动安平王还得先同他交手。
他张宿可是南旻大儒的心头肉。
稍有闪失,他大父拄杖面圣,皇帝也要拿出个态度来。
更别说张氏门生遍及朝野上下,又多为手握权势的世家贵胄。
有的是手段和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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