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四年七月二十,幽州城西大营,中军帐。
赵匡胤盯着手中那页薄薄的抄录纸,已经看了足足一刻钟。纸上是《强国十策》的概要——自然不是原件,是他安插在都督府的亲兵,趁着昨夜柴荣驾临、府中忙乱的当口,从书房废纸篓里翻出的一份草稿残页。
字迹是萧绾绾的,清秀却有力。但内容……
“茶盐引法、清丈田亩、考成法、武学体系……”赵匡胤低声念着,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心口,“还有这个——‘兵农合一,闲时耕种,战时征调’。”
他缓缓放下纸页,抬头看向帐中几人。
王审琦、石守信、韩重赟、高怀德……这些都是他多年的心腹,随他南征北战,如今在军中皆居要职。此刻人人面色凝重,帐中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都说说吧。”赵匡胤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石守信先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上:“这他娘是要挖咱们的根!”
他指着那页纸:“你们看这条——‘取消将门世袭,武官升迁需经武学考核或军功累积’。什么意思?以后咱们的儿子、侄子,想接着带兵,还得去念什么狗屁武学?还得跟那些泥腿子一起考试?!”
“还有这条。”王审琦脸色阴沉,“‘兵农合一’,说白了就是裁军!让当兵的去种地!咱们手底下这些弟兄,跟着咱们刀口舔血这么多年,图什么?不就图个军饷、图个前程?现在倒好,仗打完了让他们回家种地?”
韩重赟叹气:“最狠的是‘考成法’。以后将领升迁,不看资历,不看人情,只看战功、看练兵成效。咱们这些老将,打了一辈子仗,临了还得跟小辈比这些……”
“够了。”赵匡胤忽然开口。
帐中一静。
他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幽州地图前,背对众人。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陛下昨夜对陈嚣说,”赵匡胤缓缓道,“等他伤好了,要他入政事堂,为宰相。”
死寂。
石守信瞪大眼睛:“宰相?!他陈嚣一个二十二岁的娃娃,还是个武将……”
“正因为他是武将,陛下才要用他。”赵匡胤转身,眼中寒光闪烁,“你们还没看懂吗?陛下要行的,是千古未有之变革。要动税赋,动田亩,动吏治,动军制——这是要挖掉大周立国三十年的根基,重新打一座江山!”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点在纸上:“而陈嚣,就是这把最锋利的铲子。”
“为什么是他?”高怀德皱眉,“朝中文臣那么多,范质、王溥、韩知古……哪个不比陈嚣懂治国?”
“因为他们都有退路。”赵匡胤冷笑,“范质出身名门,王溥是前朝旧臣,韩知古背后有江南士族支持。他们推行新政,遇到阻力可以妥协,可以迂回,可以给自己留后路。”
“但陈嚣没有。”他顿了顿,“他一个寒门子弟,全靠军功起家,背后除了陛下,一无所有。陛下要用他,就是看中他这股狠劲——没有退路的人,才会一条道走到黑。”
帐中再次沉默。
良久,王审琦低声问:“大哥,那咱们……怎么办?”
赵匡胤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座位,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慢慢啜了一口。
“陈嚣这套新政,若真推行下去,会如何?”他反问。
石守信嘟囔:“还能如何?文官骑到咱们头上来呗!以后打仗,得听文官调遣;升迁,得看文官考核;连军饷粮草,都得看那些文官脸色!”
“不止。”赵匡胤摇头,“你们想想,若‘兵农合一’成了,朝廷养兵的成本会降多少?若‘武学体系’成了,将领的来源会多广?若‘考成法’成了,咱们这些老将,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几年?”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到那时,武人就不再是国之柱石,而是……随时可以替换的棋子。”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陈嚣这套,不是在帮武人,是在帮陛下收权。”赵匡胤一字一句,“收兵权,收财权,收人事权。等一切尘埃落定,这天下就真正是陛下一个人说了算——文官是刀笔,武将是刀枪,都只是工具。”
他看向众人:“而咱们这些握着刀枪的人,就会从执刀者,变成刀本身。”
话说到这个份上,所有人都明白了。
石守信咬牙:“大哥,你说吧,怎么干?陈二郎是兄弟不假,但他要是真敢挖咱们的根……”
“不急。”赵匡胤抬手制止,“陈嚣现在还是陛下心头肉,动不得。而且……他的新政,未必能推下去。”
“怎么说?”
“你们看,”赵匡胤指着纸上一条,“‘清丈田亩,取消贵族免税’。这一条,就得罪了所有世家大族。‘茶盐引法’,动了盐商茶商的饭碗。‘考成法’,满朝文官有几个干净的?还有裁汰冗官——这朝堂上,谁没几个亲戚门生靠这口饭活着?”
他眼中闪过算计的光:“陈嚣这是把天下人都得罪遍了。陛下要用他当刀,但这把刀太锋利,容易伤到自己。等反对声浪起来,陛下还能不能保他,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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