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和石头带回的关于“流民”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根柱心中激起了层层不安的涟漪。他还没来得及在当晚的密谈中与赵老憨、孙寡妇分享并商讨对策,现实就以一种更粗暴、更直观的方式,证实了小“哨探”们情报的准确性。
第二天晌午刚过,一种不同寻常的喧嚣声,就开始从村外的官道上隐隐传来。那不是商队的驼铃,也不是官兵行军整齐的脚步声,而是一种混乱的、沉重的,夹杂着哭喊、哀告、牲畜嘶鸣和车轮吱呀作痛的噪音,如同一条受了重伤的巨蟒,在泥地里痛苦地翻滚、爬行。
李家坳的村民们,无论是正在地里试图挽救一点残苗的,还是躲在屋里愁眉不展的,都被这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聚拢到村口,或者爬上自家矮墙,忐忑不安地向外张望。
然后,他们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官道上,出现了一股灰黑色的人流。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很多人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土路上,留下模糊的血印。男女老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眼神麻木空洞,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有人用独轮车推着奄奄一息的老人,有妇人怀里抱着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儿,有半大的孩子像狗一样在路边的土里刨食,抓到一只蚱蜢或者一根草根,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大概几十人,零零散散,但这仅仅是先头部队,或者说,是被大部队甩在后面的、最虚弱的一批。从他们来的方向,烟尘尚未完全落下,意味着后面还有更多。
“流民……真的是流民……”有村民声音发颤地低语,脸上血色尽褪。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在李家坳蔓延开来。对于这些安土重迁的农民来说,流民是比官差和里长更可怕的存在。官差和里长盘剥,至少还有一套扭曲的规则,而流民,代表着彻底的失序和**裸的生存争夺。他们像蝗虫,所过之处,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尽,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都会被抢走,甚至……易子而食的恐怖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关门!快关门!”
“把孩子都叫回来!看好自家的鸡和粮食!”
村民们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死死顶住院门,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和歪斜的篱笆,能挡住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胡里长家的反应最为迅速和激烈。胡家大院那两扇厚重的木门早已紧紧关闭,院墙上出现了更多手持棍棒、如临大敌的家丁,甚至有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腰刀。甲首带着几个人,在村口声嘶力竭地驱赶:“滚开!都滚开!李家坳不纳流民!敢靠近一步,打断你们的腿!”
流民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他们用空洞的眼神看了看甲首和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没有反抗,也没有哀求,只是默默地、艰难地绕过村口,继续沿着官道,向着未知的、或许同样充满敌意的远方蠕行。
李根柱和家人也躲在院子里,透过篱笆的缝隙,看着外面那幅人间惨剧。妇人吓得用手捂住嘴,眼泪直流。李老栓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叨:“完了……完了……乱世来了……” 狗剩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煞白。
然而,与其他村民纯粹的恐惧不同,李根柱在惊骇之余,却强迫自己冷静地观察。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灾难,更是一个活生生的、移动的“信息库”。这些流民来自远方,他们身上携带着关于这个时代最真实、最残酷的讯息。
他注意到,这些流民虽然狼狈,但其中似乎隐隐以几个身材相对高大、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凶悍光芒的汉子为核心。他们沉默地走在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其他流民会下意识地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又不敢离得太远。这不是一群完全散乱的乌合之众,内部似乎有着极其原始脆弱的组织结构。
他还注意到,队伍里几乎没有健壮的牲畜,连推车都很少,大部分家当似乎都已被舍弃。这说明他们经历了长途跋涉和多次洗劫,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逃难,后面还有多少人!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他回到屋里,飞快地用破布包起两个掺了大量野菜和麸皮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应急的糙米饼子,又灌了一竹筒凉水。
“爹,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他低声交代了一句,不顾父母惊恐的阻拦,如同一条泥鳅,从屋后一个不起眼的缺口钻了出去,绕开村口胡家耳目,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径,快速接近了官道,在一个拐弯处,追上了那支缓慢移动的流民队伍的末尾。
他不敢靠得太近,选择了一个落在最后面、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随时可能倒下的老汉。
“老……老丈……”李根柱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无害,他将饼子和水筒递了过去。
那老汉先是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他,但当目光触及那粗糙却实实在在的饼子和清水时,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咕噜声,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光芒。他一把抢过饼子,狼吞虎咽起来,差点噎住,又抢过水筒猛灌了几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