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的货郎,不是往常那个精明的王老五,而是个生面孔,姓韩,年纪轻些,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疲惫,担子里的货物也稀稀拉拉,多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他一进村,就被一群盼着换点盐碱针线的村民围住了,但众人很快发现,这韩货郎带来的,最震撼的不是货物,而是消息。
“完了……北边……北边彻底乱套了!”韩货郎接过某户人家递来的一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声音带着颤,开始讲述他一路上的见闻。
他说,建奴(后金)又闹腾大了,这次不是小打小闹,据说好几路大军破了边墙,深入内地,烧杀抢掠,好些个城池都告急了。朝廷的官兵?哼,韩货郎啐了一口:“别提那些天杀的家伙!打建奴不行,祸害起自家百姓来,一个顶俩!”
他描述的场景,让听惯了田间地头琐事的村民们,如同在听天书,却又止不住地浑身发冷。
他说,他路过离边境不算太远的某个县,亲眼看到溃败下来的官兵,如同土匪,甚至比土匪还狠。他们不敢去碰建奴的铁骑,却对着手无寸铁的村庄城镇下手,美其名曰“征粮”、“剿匪”,实则就是明火执仗地抢劫。抢粮食,抢财物,抢牲畜,甚至抢人——壮丁拉去充役,年轻女子则沦为玩物。稍有反抗,便是刀枪相加,整个村子被屠灭的惨剧,也不是没有。
“你们是没看见啊……”韩货郎眼神空洞,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村口树上吊着不肯交粮的老汉……地里躺着被糟蹋后杀死的妇人……娃娃趴在尸体上哭都没了声音……那真是……真是人间地狱啊!”
围观的村民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气声。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最大的恐惧来自胡里长的盘剥和官差的鞭子,何曾想过,那些本该保护他们的“官兵”,会变成比强盗更可怕的恶魔?而比官兵更凶残的“建奴”,又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那……那朝廷呢?皇上就不管吗?”有老人颤声问。
“管?怎么管?”韩货郎苦笑,“朝廷?听说京城里的大官们还在争权夺利呢!加饷!加饷!就知道加饷!辽饷、剿饷、练饷,名目越来越多,银子都进了谁的腰包?反正当兵的发不到饷,就只能自己动手找食儿吃!”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说:“我还听说……有的地方的兵,饿红了眼,都开始……开始吃人了!”
“吃人”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每一个听众的心脏。就连一向麻木的李老栓,也听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狗剩吓得直往李根柱身后躲。
李根柱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韩货郎的讲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来自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虽然通过历史书知道明末乱世的惨状,但文字的描述远不及这种亲历者带着血泪的控诉来得震撼和真实。
建奴、官兵、流寇、天灾、**……这些原本遥远的名词,此刻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阴影,从远方向着李家坳这片残破的土地笼罩过来。他之前所有的算计——如何找野菜,如何换粮种,如何孵小鸡,甚至那点关于“组织起来”的模糊念头——在这些席卷一切的巨大历史洪流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渺小!
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尘埃落下时,简直不堪一击。这就好比你在自家院子里精心垒砌一个蚁穴,防备着邻居家的鸡来啄食,却不知远处山洪已然爆发,滔天巨浪正奔腾而来,要将整个村庄连同你的小蚁穴一起,彻底抹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李根柱。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个体在历史大势下的渺小和脆弱。别说改变什么,就连想要偏安一隅,苟全性命于乱世,都可能是一种奢望。
货郎带来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李家坳迅速蔓延。恐慌取代了绝望,一种新的、对未知暴力的恐惧,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如果官兵或者建奴打过来该怎么办?往哪里逃?能逃得掉吗?
胡里长家似乎也紧张起来,院墙上的家丁巡逻次数明显增多,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李根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连周木匠那边也懒得去了。他坐在门槛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产生了“或许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念头。穿越者的那点先知先觉,在具体而微的、充满血腥和混乱的现实面前,苍白无力。他知道大明迟早要完,但没想到这个过程是如此惨烈,而且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沮丧和无力中,另一种情绪也在悄然滋生。那是破罐子破摔的狠厉。既然怎么做都可能难逃一死,既然这世道已经烂到了根子里,那么,是不是反而可以……更放开手脚一些?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但这种念头还很模糊,很快就被更现实的焦虑覆盖了——货郎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更贴近眼前的消息:因为北边战事吃紧,朝廷催缴夏税的公文,恐怕很快就会下来,而且额度,据说比往年又要高出一截。
刚刚被远方战火吓得魂不守舍的村民们,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份恐惧,更切身的威胁——赋税的阴影,又一次如同跗骨之蛆,悄然逼近。
短暂的、充满恐慌的平静,即将被打破。熟悉的危机循环,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背景音乐换成了远方的战鼓与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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