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石镇集市回来,那包用兔皮和草药换来的私盐,成了李家灶房里最金贵的物事。妇人每次用那粗陶盐罐时,都小心翼翼,只用指尖捏一小撮,仿佛那不是盐,而是金沙。李根柱看着心里发酸,但也无可奈何。集市之行,像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李家坳之外更广阔、也更复杂的世道。除了官府的压榨和黑市的诡谲,还有一群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靠手艺吃饭的匠人。
李家坳太小,养不起专职的铁匠,但有一个老木匠,姓周,大家都叫他周木匠。周木匠年纪大了,手艺也算不上多精湛,平日里主要是给村里人修修农具、钉钉马车、打个粗糙的箱柜之类。日子过得同样紧巴,但似乎比纯粹靠天吃饭的李老栓家,又多了一丝说不清的韧性。比如,他家用粮食换东西的时候,似乎底气稍足一些;胡里长家催税,对周木匠的态度,似乎也比对普通农户多了那么一丁点表面的客气。
李根柱决定去接近周木匠。借口是现成的——家里被冰雹砸坏的屋顶和门窗,需要修补,虽然没啥东西付工钱,但可以出力打下手。
周木匠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脸上皱纹密布,像老树的年轮,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伤痕和老茧,但眼神却依然锐利,看木头的时候,有种不一样的光。他对李根柱的到来并不意外,或者说,他对任何可能换来一点食物或劳力的事情,都持开放态度。
“根柱小子,听说你前阵子病得不轻,这会儿倒是有力气了?”周木匠一边刨着一根木料,头也不抬地问。刨花像雪片一样从他手下飞出来,带着一股木头的清香。
“周爷爷,勉强能走动了。”李根柱恭敬地回答,“家里屋顶漏得厉害,想跟您学学怎么修补,我给您打下手,出力气。”
“哼,力气?你这身板,一阵风都能刮跑。”周木匠哼了一声,但没拒绝,“旁边那堆碎料,先按长短粗细给我归置归置。木头这东西,有灵性,你得懂它,它才听你的话。”
李根柱依言去做。归置木料是枯燥的体力活,但他干得很认真。一边干,一边观察周木匠。老头话不多,但做起活来极其专注,量、画、锯、刨、凿,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那种对手中材料的熟悉和掌控,是李根柱在父辈农民身上很少看到的。农民伺候土地,靠的是经验和老天爷赏饭,而木匠伺候木头,靠的是实打实的技术。
休息的间隙,李根柱试着套话:“周爷爷,您这手艺真好,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周木匠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眯着眼说:“饿不着?哼,也就是比土里刨食稍微强那么一星半点。官府的匠籍课税,里长老爷的孝敬,一样都少不了。修个犁耙,收三升麦子,还得看人脸色,嫌贵?嫌贵你自己弄去!”
话虽这么说,但李根柱能听出,老头语气里有一种隐隐的自傲。这种自傲,来源于“不可替代性”。村里可以没有李根柱家种地,但不能没有木匠修理核心生产工具——农具。这就是手艺人的价值所在。
“我听说,镇上的铁匠刘师傅,日子好像过得挺红火?”李根柱又试探着问。
“刘铁头?”周木匠撇撇嘴,“他是有点真本事,能打制好钢口的东西。可红火?那也是刀口舔血!官府对铁器管得有多严,你不知道?打造兵器是杀头的罪!就连多打几把好柴刀,都得偷偷摸摸,生怕被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他也就是仗着手艺硬,跟衙门里的某些人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才能立足。但你说他睡得好觉?我看未必。”
李根柱默然。他明白了,手艺人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他们因其技能而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不像普通农户那样可以被随意践踏。无论是地主、里长,甚至官府,在某些时候都需要他们。但这种重视是有限的,是基于“有用”的前提。一旦越界,或者被认为构成威胁,下场会比农户更惨。他们被需要,但同时又被防备、被控制、被盘剥。
“所以啊,小子,”周木匠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敲了敲烟袋锅,语重心长地说,“别以为有门手艺就能翻天。在这世道,不管是抡锄头还是抢锤子,都是老爷们案板上的肉,区别只是肥瘦而已。安生点,学会低头,才能活得长。”
这话充满了世故和无奈,是周木匠一辈子的经验总结。但李根柱听着,却有了不同的想法。是的,单个的手艺人,确实无法对抗庞大的体系。但如果,把这种“不可替代性”扩大呢?如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掌握着某种关键的技术或资源呢?
他帮着周木匠修理自家门窗的时候,看着那些原本散乱的木料,在周木匠的手中逐渐变成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支撑起整个框架,他忽然想到了“组织起来”的可能性。单个的农户是散沙,单个的手艺人也是孤岛。但如果能把散沙和孤岛连接起来呢?比如,会打猎的提供皮毛,会辨认草药的提供药材,会木工的制作工具,会种地的尝试新作物……形成一个微型的、内循环的互助体系?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当然,这太难了,需要极强的信任和协调能力,而且极度危险,一旦被胡里长那样的地头蛇发现,就是灭顶之灾。但见识了官盐的黑心、黑市的险恶、以及手艺人的微妙地位后,李根柱觉得,不能再局限于过去那种完全被动等待的命运了。
在周木匠这里帮工几天,李根柱不仅初步学会了如何修补简单的木器,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时代的基层社会结构,有了更立体的认识。土地不是唯一的生存依仗,技能也是一种资本,尽管这种资本同样脆弱。
就在他琢磨着如何将这点新认识融入他那模糊的计划时,一个从外面回来的货郎,带来了一个让整个李家坳,乃至整个大明北方都为之震颤的消息。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瞬间打破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小小盘算。
消息是关于远方的战争,关于建奴,关于官兵的。它让李根柱瞬间感到,自己所有的挣扎和思考,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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