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热衷于海事!”
万历的指尖在龙纹金扶手上缓缓叩击,声如碎玉,在空旷的殿中荡开细微回响。
他目光垂落,似在审视扶手上蟠龙的鳞爪,半晌才抬眸瞥向朱由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朕倒是想起万历三十年,福建有个木匠叫张嶷,说吕宋树上能生金银豆子。朕派了人去查,结果险些酿成边衅。”
他顿了顿,声音渐沉:“检哥儿,你今日所言,与当年张嶷画的那张饼,有何分别?”
“你倒是跟那些胆大的商贾想得一样。不过检哥儿,朕倒是要问问你,这海里的东西,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难道你也信了那张嶷、阎应隆等人的昏话,真以为那天边有个地方,树上都能长出金银豆子来不成?”
这话里藏着的刺,可比明面上的刀子还要扎人。
这可是一桩公案。
虽说世间无奇不有,可那“树上生金”的无稽之谈,早就在二十年前,被当作笑话和耻辱,狠狠地钉在了万历一朝的历史柱上。万历皇帝问这话,不仅是在考较,更是在敲打——你是不是也想像那些骗子一样,给朕画一张大饼?
“张嶷?”朱由检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微微一扯。
这事说来也是个笑话。
可在拥有后世知识的他看来,却是一出充满了讽刺与悲哀的黑色幽默。
事情得从万历三十年说起。那时候,西边的西班牙人正不可一世,手里握着秘鲁波托西那座几乎能把人眼睛闪瞎的银山,和墨西哥萨卡特卡斯那个流着白银的窟窿。
无数的白银,就像是不花钱的石头一样,顺着海风被运到了吕宋。
而当时那个叫张嶷的福建木匠,恰好在吕宋讨生活。
他不是什么博学家,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只知道那里银子多得吓人。他没文化,也没人给他科普那是什么美洲白银,于是他用最朴素、也最愚昧的思维逻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地方肯定有座山,山上长的树结的不是果子,是金银豆子!
这人胆子也大,或者说穷疯了。他跑回北京,居然找到了当时羽林左卫的百户阎应隆。两个人一拍即合,张嶷就凭着那张嘴,硬是编出了一个“机易山”,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若遣人采取之,岁可得金十万两,银三十万两”!
彼时万历三十年,正是三大征刚结束的时候,国库被仗打得比脸还干净。九边的将士等着发饷,平定播州那场恶战的赏银还欠着一屁股债,南边的缅甸土司莽应里又借着争夺宝石井的由头,时不时带兵在云南边境晃悠。
钱!皇帝也缺钱!
虽然那时候他已经把矿监税使派到了全国各地,去刮地皮,去搜刮那点可怜的银子,但这远远不够。
所以,当那个张嶷把这“树上生金”的荒唐事摆在万历面前的时候,哪怕当时左都御史温纯等一帮子大臣骂得唾沫横飞,把奏折都堆成了山,万历还是信了。或者说,他选择信一次。
万一呢?
万一这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事儿呢?
于是,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道圣旨飞向了福建,命令福建矿税太监高采派人去查。
结果自然是令人啼笑皆非的。
皇帝已经下旨如此关心,福建矿税太监高采也自然不敢怠慢,立马派了海澄县丞王时和、百户干一成,押着张嶷、阎应隆这两个活宝,直接坐船出海,要去吕宋找那个并不存在的“机易山”。
当时的马尼拉,是西班牙人的地盘。
当时西班牙人正准备清理当地华人势力,结果一看这阵仗,又是官船又是太监的,还以为华人找了大明要来开战。
结果一番交谈下来才得知他们是来开山的,当时的西班牙总督阿库尼亚一脸警惕地问:
“天朝欲遣人开山,这山都有主的,怎么开?譬如中华有山,能让我也去开吗?还有,你说那树生金豆,到底是哪种树生的?”
那县丞王时和哪里答得上来?只能求救似的看向张嶷。
那张嶷倒好,估计是知道瞒不住了,或者是真魔怔了,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此地皆金,何必问其所在?”
这话一出,西班牙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概是在肚子里笑疯了。这群大明来的官员,原来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搞笑的!
为了把这群疯子赶紧送走,西班牙人甚至还好心地派兵护送他们去所谓的“机易山”——其实就是现在菲律宾的甲米地。
等到了地儿,面对满眼的荒山野草,王时和急了,问金子在哪儿。张嶷这时候才畏畏缩缩地说:“这……这里每一样东西里都藏着金子呢!”
结果可想而知,王时和最后只能像个傻子一样,装了一筐毫无用处的沙土,灰溜溜地回了大明复命。
当谎言被戳穿,随之而来的便是帝王的震怒。万历下诏以“张嶷虚诳”定罪,让高采把人和那一筐破土都给押回了京城。
万历三十二年夏天,张嶷刚被押回北京没几天,诏狱的案卷尚未呈至御前,人便已悄无声息地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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