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还没说话,朱常洛便已急躬下身子,那动作之快,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对着朱由检便是一顿厉声呵斥:
“孽子无礼!祖皇在前,何得肆口狂吠!”
他声音发紧,显然是真的被朱由检那十三条中的几句“猛药”给吓着了。什么均田、什么屯盐水利、甚至还有发展战略……
这里面哪一条不是在挖大明的墙角,动祖宗的根基?!
“条条干系祖宗成宪,也是你黄口小儿配谈?”
朱常洛气急败坏,手指几乎戳到朱由检的鼻尖上,“再敢多嘴,先打折你的筋骨,免得将来闯出天大的祸事!”
吼完,他一撩袍角,“噗通”一声朝着万历皇帝重重跪下,膝盖撞击地砖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父皇在上,儿臣治家无方,教子不严,致使竖子妄议国是,大放厥词!儿臣罪该万死,求父皇治罪!”
万历皇帝靠在龙椅上,神色未变,只那两道修长入鬓的龙眉轻轻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深思的弧度,脱口便是一句:
“好胆!”
这两个字,听不出喜怒,却让地上的朱常洛抖得更厉害了。
“胆大儿郎。”
万历又补了一句,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在回味刚才听到的那一番石破天惊之言。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直白、甚至可以说如此“大逆不道”地把这些足以让朝堂翻天的话摆到台面上来。
“这……这是有些太……”
朱常洛怕万历真的动怒,不敢让父皇接下话茬去细想那十三款的内容,连忙用那极尽哀婉的语调抢先一步求情:
“父皇!检哥儿他还小啊!这……这一片血气方刚,虽然言语荒唐,但念其不过是仰慕祖宗之光,见辽东事急,心焦欲为国纾难罢了。若因此重责,恐塞了皇孙们敢言之路,也冷了这一片赤子之心。”
他叩首不起,语气近乎哀求:
“还望父皇息雷霆之怒,看在儿臣面上,看在……看在孙辈们还小、不懂事的份上,留他一条小命!儿臣这便将他带回去,令其闭门思过,回书房再读十年书!等他那点胆子里长出了真正的见识,知道什么叫轻重了,再谈为国分忧也不迟!如此……既全祖孙之恩,亦全朝廷养士之量啊!”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把能找的理由都找遍了。既是承认了错,又点了是“好心办坏事”,还把责任都揽在了“年纪小”、“不懂事”上,就差把“童言无忌”四个字贴朱由检脑门上了。
说完,朱常洛偷偷瞥了一眼万历的脸色,又回头对着还杵在那里的朱由检怒喝道:
“还不快跪下!给皇爷爷请罪!”
朱由检倒是无所谓,他本就没什么好怕的。这些话,若是在那些只知空谈、死守祖制的文官面前说,那就是离经叛道;但在眼前这位被文官集团“欺负”了一辈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明弊病的万历皇帝面前说,那就不一样了。
况且,刚才明明是你叫我说的!现在我说了,你又要我跪,这哪有道理?
但他也没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便宜老爹顶牛,而是顺从地撩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只不过,他那挺直的小腰板,还有那双依旧清亮的眸子,哪有半点认错请罪的意思?
万历显然是被这整整一套层次递进的改革方案给实实在在地震慑到了。
他身体本就不好,站不了太久。此刻慢慢挪动了下身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再次落到了朱由检身上。
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检哥儿。”
万历的声音有些低沉,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与苍凉,“你可知你刚才说的那些,若是真的做了,这后果会如何?”
“啊?”
朱由检故作不解地抬起头,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后果?”
“就单说你那第五条,均田。”
万历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试问这天下,谁家占地最多?嗯?”
他不等朱由检回答,便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苦涩:
“不就是咱们朱家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最大的田,都在皇家手里;最大的租子,都流进了宫里;最大的特权,都在那些个宗室藩王身上!”
“你要均田?你要均谁的田?!你是要拿着刀子,去割咱们自家人的肉吗?!”
说到这里,万历的声音虽然不高,但那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却如同一座大山,狠狠地压了下来。
哪怕是他这个经历过张居正改革,被那位铁腕首辅硬生生拽着走了一路的皇帝,听到这种近乎于要将大明这栋危房的几根承重柱——皇权、宗室、勋贵利益彻底拆了重建的构想时,也感到了一股从骨髓里泛起的寒意!
这哪是改革啊?这是要命啊!
如果这都不算激烈,那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跟这比起来,简直温和得就像是在挠痒痒!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