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蟠龙纹路。殿内寂静,只有那朱由检的余音似乎还在梁间萦绕。
如今万历试探的结果已明明白白摆在了他眼前。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朱由检身上,那眼神里先前刻意营造的阴沉与猜忌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负澄清天下之略,怀旋转乾坤之图;志气吞江海,度量包寰宇……”
万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空旷的殿中回响。他像是在吟诵,又像是在给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孙儿下一个全新的定论。
“异时柱石皇家,勒勋钟鼎,皆在此子掌上!”
这话太重了!重得连一旁侍立的卢受都忍不住眼皮一跳,将头埋得更低。朱常洛更是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茫然与难以置信。他完全跟不上父皇这突如其来的、极高的赞誉从何而起。
万历将目光从朱由检身上移开,转向了一脸懵懂的太子朱常洛,嘴角扯出一丝意味难明的弧度。
“皇太子。”
“儿臣在。”朱常洛连忙躬身。
“你可知,你儿有此大才?”万历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朱常洛心上。
朱常洛更懵了,他完全不明白万历所指何事,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请示:“父皇……所言何事?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明示。”
朱由检在一旁,只觉得头皮发麻,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三间大殿。
他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万历竟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揭穿他的底细!
万历看着太子那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心中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别的什么。他慢悠悠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前阵辽东粮价风波,那些丧心病狂之徒利欲熏心,将米价抬得一日千丈,闹得京城沸反盈天,辽东军心不稳。不过其中却有人反行其道,朕当时便觉蹊跷,一查得知还跟宫里有关系,还以为是有人胆大包天,渗透宫闱,假托皇孙之名在外行事,好行那瞒天过海之计。”
他说着,瞥了一眼卢受。卢受赶紧将身子躬成了虾米。
“朕让卢受去查。查来查去,嘿!”
万历轻笑一声,目光再次钉在朱由检身上,说道:“结果倒是让朕大吃一惊。卢受回报,那背后操盘布局、低买高卖、最后趁着朝廷平价征粮前夜金蝉脱壳的,貌似还真的都是咱们这位五皇孙,亲自授意安排的。”
“当时朕还将信将疑。一个十岁的娃娃,能有这般手段?能有这般胆魄?能有这般对时局精准到可怕的把握?”
“朕当时不信。”
万历的声音陡然转冷:“朕以为,定是有人伪造了你的印信,或是买通了你身边人。一个皇孙,怎会有这般手段?又怎会有这般胆量?朕甚至怀疑……”
他扫了一眼朱常洛道:“是不是有人借你之名,行不轨之事。”
朱常洛慌忙叩首:“儿臣万万不敢!”
万历没有理会他,目光始终锁在朱由检身上:“所以今日朕特意问你辽东粮价之事,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懂不懂这些。若你答不上来,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那就证明背后另有其人。可你刚才那番话——”
万历顿了顿,语气陡然一扬:“可今日,听你这番剖析——什么供需、泡沫、囚徒困境、边际效用……朕虽对那些新奇名词不甚了了,但这其中的道理,朕还是听懂了滴!”
“真可谓!”
万历一字一顿,将心中那份惊叹毫不吝啬地倾泻出来:“目营四海,算尽周天,胸罗星斗,百里之外烛见秋毫者也!”
这评价,比刚才那句柱石皇家更具体,也更震撼。它直接点明了朱由检在辽东粮价一事中展现出的、超越年龄的全局谋划和细节算计能力。
朱常洛彻底呆住了。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那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小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因被隐瞒而迅速升腾的恼怒。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那场让东宫损失惨重、让他焦头烂额的粮价风波,背后最大的赢家,竟是自己这个看似乖巧的五儿子?而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五千两银子……
此刻想来,简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朱由检感受到父亲那灼热的目光,只能报以更加尴尬、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他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朱常洛胸口起伏了几下,那股被隐瞒的憋闷和“儿子比自己强太多”的复杂心绪交织在一起。但最终,几十年谨小慎微养成的本能占了上风。
他强压心中五味杂陈,恭敬地对万历说道:“父皇过誉了……此子若有些许微末之能,那也是父皇平素教导、天家钟灵毓秀所致,儿臣……儿臣愧不敢当。”
他把功劳和根源,又巧妙地推回了万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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