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任与猜忌在帝王心中交织,
每一份厚重的赏赐背后,都可能藏着冰冷的试探。
夜已三更,四海殿后的寝宫却还亮着灯。
欧阳蹄独自坐在窗前,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玄色锦袍。秋夜的寒意透过窗缝渗入,他却浑然不觉。案几上摊开的是东瀛都护府刚刚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新奏报——白起亲笔所书,字迹力透纸背。
奏报详细陈述了山地部族的最新动向及平乱方略:如何分兵合围,如何切断补给,如何分化瓦解。策略狠准老辣,一如白起过往用兵的风格,每一处部署都透着铁血与效率。
可今夜,欧阳蹄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奏报中那一行字上:
“臣已调集麾下三万精锐,分四路进剿,必于两月内荡平贼寇,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三万精锐……”欧阳蹄轻声念着这个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边缘。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是猗顿白日里禀报时那压抑的声音:“……市井流言称,白起将军在东瀛练私兵已逾五万……有山地部族首领酒后狂言,称白将军曾许诺‘事成之后,裂土封王’……”
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温暖。王后田玥披着一件月色锦袍,端着一盏参茶走近。她将茶轻轻放在案边,目光扫过那份摊开的奏报,又落在丈夫紧锁的眉头上——那眉头已经锁了整整一个晚上。
“吵醒你了?”欧阳蹄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夜风呛着了。
田玥在他身旁的锦凳上坐下,温声道:“陛下辗转反侧,臣妾怎能安眠。”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可是为东瀛之事烦心?”
寝宫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欧阳蹄沉默良久,久到田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玥儿,你说,为君者最难是什么?”
田玥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为丈夫整理了一下滑落的衣襟,动作轻柔得如同二十年前他们新婚时那般——那时他还只是个部族首领之子,她则是邻部落首领的女儿,没有四海,没有帝国,只有瓯江两岸的山水和彼此眼中的光。
“最难……”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是既要用人,又要防人;既要信人,又不敢全信。”她抬起眼,看着丈夫的侧脸,“坐在那个位置上,看谁都隔着一层——一层叫作‘权力’的纱。”
“连你也这么想?”欧阳蹄终于转过头,眼中有着深深的疲惫,那疲惫不是来自**,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帝王独有的倦意。
“不是臣妾这么想,是历朝历代都如此。”田玥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陛下可记得《韩非子》中言:‘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可韩非也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欧阳蹄的手指重重敲击在奏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白起二十七岁,已是武安侯、东瀛都护,手握数万精兵,掌握帝国银脉。张仪总揽外交,朝中半数官员出自他的举荐或门下。苍泓镇守西线,军中威望仅次于朕……玥儿,若你是朕,当如何?”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交叠如一体,时而分离如陌路。
田玥握住丈夫的手。那双手曾经执剑定江山,在战场上沾染过无数敌人的血,也曾在瓯江畔与她执手相誓;如今掌心有了细密的薄茧和岁月留下的纹路,握起来依旧有力,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凉。
“臣妾不是陛下,说不出治国的大道理。”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但臣妾知道,十年前瓯江畔起兵时,白起只是您身边一个十八岁的亲兵。那场夜袭,他为护您左肋中了一箭,箭镞卡在肋骨间,军医都说救不回来了,是您亲自守了他三天三夜……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主公无恙否?’”
欧阳蹄的手微微一颤。
“张仪那时还是个游说列国屡屡碰壁的纵横士,衣衫褴褛地来到会稽,是您力排众议,奉他为上宾,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他说过,此生遇陛下,如旱苗逢甘霖。”
“苍泓将军当年已是百战老将,却愿以四十之龄,追随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首领。他说,他看中的不是您的兵力,是您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天下’。”
田玥一句句说着,那些被尘封在岁月里的旧事,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这些朕都记得。”欧阳蹄打断她,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力道大得让田玥微微蹙眉,“正因记得,今日朝会上……朕面对白起的封赏时那片刻的迟疑,才让朕如鲠在喉,如刺在心!”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朕竟然迟疑了……玥儿,朕竟然因为范雎那几条下作的流言,在面对白起的功劳时,迟疑了!”
“陛下迟疑,是因为在乎。”田玥的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若真起了猜忌之心,便不会迟疑,只会不动声色地布置后手了——就像先王当年对镇南将军那样,赏赐照给,笑脸相迎,暗地里却已调兵遣将,三日后便以‘谋逆’之罪抄家灭族。那才叫猜忌。”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欧阳蹄心中某种郁结。他怔怔看着妻子,烛光在她眼中跳动,那里有理解,有心疼,有一种看透世情却不改初心的澄澈。
忽然,他苦笑起来,笑声干涩:“你总是比朕看得透。”
“不是看得透,是站在不同的位置。”田玥将已微凉的参茶重新端起,递到他手中,“陛下肩负的是万里江山、亿万黎民,每一个决定都重如泰山,错一步便是尸山血海。而臣妾眼中,”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只有陛下,还有那些与陛下并肩走过腥风血雨、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旧人。”
她看着丈夫饮下参茶,继续道:“范雎此计最毒之处,不是让陛下怀疑,而是让陛下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怀疑,害怕信任这种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一旦君臣之间有了这层心照不宣的防备,便再难回到从前了。这才是他真正要的:不是立刻让陛下诛杀功臣,而是让这根刺扎进去,慢慢化脓,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会发作。”
欧阳蹄将空茶盏放下,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而下,却化不开胸口的沉闷。他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许久,才缓缓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朕可以不信流言,但不能不防万一。帝国初立,根基未稳,经不起半点动荡……尤其是,来自内部的动荡。”
田玥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丈夫能吐露的极限。她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陪着,直到欧阳蹄终于起身走向床榻。
烛火熄灭,寝宫陷入深沉的黑暗。
但二人都知道,这一夜,会稽城中很多人——白起在都护府的心腹、张仪在丞相府的幕僚、苍泓在武关的副将,乃至深宫中那些嗅觉灵敏的嫔妃、朝堂上那些观望风色的官员——恐怕都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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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大朝会。
四海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玄色朝服如林,玉笏如雪。经过昨日的发酵,不少官员都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气氛的微妙变化——当白起、张仪、苍泓等人的名字被提及时,殿中总会出现那么一瞬不自然的静默,虽然短暂,却足够让有心人捕捉。
欧阳蹄高坐龙椅,十二章纹衮服威仪庄严,冠冕上的玉旒垂下,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先是听取了各部例行汇报:户部的秋税收缴、工部的直道修建进度、礼部的科举筹备……
然后,在朝会进行到一半时,他忽然抬手,打断了正在禀报的刑部官员。
殿内霎时安静。
“东瀛都护府昨夜送来紧急奏报。”欧阳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山地部族不服王化,暗中串联,意欲作乱。武安侯白起已制定平乱方略,誓于两月内肃清贼寇,靖平东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在几位重臣脸上稍作停留,又移开。
“白起远在海外,为国戍边,开采银矿,劳苦功高。”欧阳蹄顿了顿,语气加重,“传朕旨意——”
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刻上前,展开早已备好的圣旨,高声宣诏:
“赐武安侯白起:东海夜明珠一斛、蜀锦百匹、御酒五十坛、黄金千两!加封其母为一品诰命夫人,享郡君俸禄!赏丹书铁券副本,即刻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东瀛,彰其功勋!”
旨意前半段念出时,殿中已有低低的惊叹声。赏赐之厚重,尤其是丹书铁券副本先行送达——这意味着哪怕正券尚未制作完成,白起已实际享有“免死殊荣”,这是莫大的信任。
但内侍的声音还在继续:
“……另,武安侯为国戍边,骨肉分离,朕心戚戚。其妻儿在会稽已久,思念成疾。命鸿胪寺即日择选宝船三艘、精锐护卫三百,护送白起家眷前往东瀛团聚,以示天恩!沿途州县需全力配合,确保无恙!”
“护送家眷前往东瀛团聚”这一条念出时,殿中的低语声骤然一静。
文寅站在文官首位,垂下的眼睑微微一颤。他出列,躬身朗声道:“陛下隆恩浩荡,体恤臣子至此!武安侯得知,必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此乃君臣佳话,当载入史册!”
欧阳蹄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武官列中前方的空缺——那是白起的位置。
接着,他看向张仪:“丞相张仪,总揽外交,斡旋列国,筹办四海盛会有大功于社稷。赐文渊阁行走,可随时入宫议事,参赞机要;加封其长子张谦为五品奉议郎,即日入国子监读书,随侍朕之左右。”
“臣,谢陛下隆恩!”张仪出列,躬身行礼。宽大的紫色朝服袖摆垂地,遮住了他所有的动作,无人看得清他面上表情。
“至于上将军苍泓、靖海都督舟侨等人,”欧阳蹄继续道,语气平稳,“各有封赏,由文寅会同吏部、兵部拟旨下发。帝国初立,正是用人之际,凡有功之臣,朕必不相负!凡有为国捐躯、受伤致残之将士,抚恤加倍!此旨,即刻通传全国!”
这番话说的恳切有力,殿中气氛为之一松。许多官员面露欣慰之色,交头接耳——看来陛下并未受那些下作流言影响,依然如此信赖、厚待重臣,实乃英明之主!
然而,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四海殿时,有眼尖的官员注意到:陛下身边的内侍悄悄走向几位重臣,低声传达了什么。
张仪、苍泓、舟侨,以及代替白起站在武官列中的一位副将,闻言后皆神色一凛,随即不动声色地点头,转身走向与众人不同的方向——那是通往四海殿后方暖阁的侧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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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茶香袅袅。
欧阳蹄已换下厚重的朝服,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只悬一枚龙纹玉佩,显得随和许多。他亲自执壶,为刚刚进来的四人斟茶。
白起的副将连忙上前欲接,被欧阳蹄摆手制止:“今日没有君臣,只有老友。”他目光扫过四人,“坐。”
四人谢恩落座,但姿态依旧恭敬——张仪坐得笔直,苍泓只坐了半边椅子,舟侨双手放在膝上,那副将更是如坐针毡。
暖阁内一片安静,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潺潺声响。窗外秋阳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进一片片光斑,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范雎的离间计,那些市井流言,还有书肆里‘偶然’发现的竹简……”欧阳蹄放下茶壶,开门见山,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锐利如刀,“你们想必都已听说,甚至,可能比朕知道的还细。”
四人神色皆凛。
“朕今日把你们叫来,是要告诉你们——”欧阳蹄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剖白般的坦诚,“朕不信那些鬼话,一句都不信。但朕必须告诉你们……秦国人这招,确实让朕害怕了。”
“陛下!”苍泓霍然起身,这位老将眼中已有怒色,“臣等——”
“听朕说完。”欧阳蹄抬手制止,示意他坐下。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朕怕的不是你们真有异心。白起,你为朕挡过箭;张仪,你为朕孤身入齐营;苍泓,你为朕断过后;舟侨,你为朕的海船试过水……这些,朕都刻在心里。”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声音变得更轻:“朕怕的是,有一天,连我们自己都开始怀疑彼此。怕的是,这些并肩作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生死情分,敌不过权力顶峰的孤寒与猜忌。怕的是,范雎那厮在咸阳地室里喝着茶,笑着看我们——这些曾经生死相托的人——因为他随手撒的几颗种子,就开始离心离德。”
暖阁内落针可闻。
欧阳蹄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砰”的一声轻响:“所以今日,朕在朝堂上厚赏你们,把该给的荣耀都给你们,让天下人都看看,朕信你们!”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复杂:“但朕也要把白起的家眷送去东瀛,让你能安心治军,无后顾之忧——也是让天下人知道,你的根,朕替你照料着。朕要给张仪你儿子官职,让他早早接触朝政,将来子承父业——也是让天下人知道,你张氏一门的荣华,与帝国一体。朕要提升苍泓、舟侨子弟的军阶,让他们在军中历练——同样,是告诉所有人,你们的后代,朕视如己出。”
这话说得**,甚至有些残酷的坦诚。温暖的表象下,是冰冷而坚硬的制衡逻辑。
白起的副将——一个三十余岁、面容刚毅的汉子——猛地起身,单膝跪地,以头触地,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陛下!臣代武安侯起誓:白起将军此生,只愿为陛下手中利剑!剑锋所指,便是白起尸骨所向!将军常言,若无陛下知遇,他不过瓯江畔一介武夫!若有二心,天地不容,人神共诛!白氏一族,愿世代为陛下守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臣等亦然!”张仪、苍泓、舟侨齐齐跪倒。
欧阳蹄起身,一个个将他们扶起。他的手很稳,很用力,带着帝王的力度。
但在那用力之中,离他最近的张仪,却敏锐地感觉到——陛下的指尖,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起来,都起来。”欧阳蹄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朕要的不是誓言,是时间——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时间来证明,范雎的算计,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徒劳,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抹污渍,随手便可拂去。”
他重新坐回主位,神情已恢复为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白起,”他看向那位副将,“东瀛的乱子,你要传信给他,务必尽快平定。然后……让他回会稽一趟。朕有些关于水师陆战队的新想法,要与他当面商议。跨海作战,他是行家。”
“臣遵旨!必一字不差转达将军!”
“张仪,齐秦之间的动向,你给我盯紧。必要时,可以动用一些特别手段——朕许你临机专断之权,但事后需详细禀报。”
“苍泓,西线不能放松。秦国人这半年造舰的速度加快了三分之一,朕要每周一报。还有,武关的防御体系,按第二套方案开始加固。”
“舟侨,南洋航路要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香料群岛那条线。水师新舰的试航,你亲自盯。”
——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一如既往的信任与倚重,仿佛刚才那番剖白从未发生过。
但当四人退出暖阁,走在长长的、阳光斑驳的宫道上时,却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秋风穿过宫巷,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
“家眷团聚……”苍泓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没有下文。这位老将望着远处宫墙上迎风飘扬的玄鸟旗,眼神复杂。
舟侨脚步顿了顿,声音平淡:“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还是陛下。”
张仪走在最前面,脚步不疾不徐,只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散在风里,几不可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罢了,罢了。”
白起的副将走在最后,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是白起临行前交给他的,剑柄上刻着“国之干城”四字,是欧阳蹄当年亲赐。阳光照在剑鞘上,反射出冷硬而耀眼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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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后,猗顿府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四壁都是特制的、厚达尺余的隔音石材,门上设有三道铜锁。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卷宗、墨汁和一种淡淡的、用于防虫的草药混合而成的古怪气味。几盏长明灯嵌在墙壁凹槽内,提供着恒定而昏暗的光线。
欧阳蹄亲自来到这里——这是极少有的事。通常,都是猗顿秘密入宫禀报。
猗顿跪迎于地,被扶起后垂手肃立于侧,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等待指示。
“权限提升的旨意,稍后会正式下发至吏部备案。”欧阳蹄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走到密室中央的沙盘前——那是帝国疆域的微缩模型,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从今日起,暗卫系统增设‘监军司’,编制三百人,派驻往各主力军团及边镇都护府,直接向你汇报,对朕负责。东瀛、南洋、西线三处,派驻人员品级提高两级,配备最好的通信鸽、密码本,以及……必要时可调用当地驻军小队护卫的权限。”
“臣遵旨。”猗顿声音平静无波,心中却波澜起伏。这是陛下登基以来,对情报监察系统最大的一次扩权!监军司,名义上是“协助监军”,实则是直达天听的眼睛和耳朵,甚至……是悬在将领头顶的利剑。
“对重臣的监控,”欧阳蹄转过身,目光如炬,照亮了猗顿低垂的脸,“要更隐秘,也要更全面。不仅仅是行踪、通信、会客记录,还有他们接触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可能有关的话,府中下人的异常动向,乃至……他们子侄、门生故吏的交往网络。朕要的是一张网,一张足够细密、能网住任何风吹草动的网。”
他的手指划过沙盘上东瀛列岛的模型:“但记住,不要干扰他们的正常公务,不要留下任何人为痕迹。你们是影子,只能是影子。”
“若发现可疑之处?”猗顿问,这是必须确认的程序。
“先核实,三渠道交叉验证,确认无误后,再报朕。”欧阳蹄的声音冰冷,“没有朕的亲笔手令,监军司不得擅自采取任何行动——包括接触、询问、扣押,乃至灭口。”
他走到猗顿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猗顿完全笼罩:
“猗顿,朕给你这把剑,磨利它,握紧它,是让你守护帝国,斩断来自暗处的毒蛇,不是让你——”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如铁石相击,“斩断朕的臂膀。分寸,要拿捏到毫厘之间。过则伤己,不及则误国。这其中的火候,你需比谁都清楚。”
“臣明白。”猗顿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触地,“剑锋永远只指向帝国的敌人。暗卫永远是陛下手中的盾与匕,不会,也绝不能成为伤及陛下自身的双刃剑。”
欧阳蹄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猗顿的肩膀,转身离去。
沉重的密室门重新关上,落下三道锁闩。
猗顿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许久未动。然后,他缓缓走到巨大的黑檀木案几边。那里已经堆放了今日刚刚送来的、用不同颜色火漆加密的第一批情报——来自东瀛的红色漆印,来自各重臣府邸周围的蓝色漆印,来自咸阳的黑色漆印,以及来自南方楚地、北方边境的绿色漆印……
他翻开最上面一份红色密报。是东瀛的眼线发回的,关于白起接到赏赐旨意后的反应:
“武安侯于都护府正厅面南(会稽方向)三叩首,额触地有声。起身后,即召诸将,部署平乱事宜。言:‘陛下信我至此,我必两月内平乱,以报君恩!’会议至子时。其间,有将领愤言流言之事,武安侯厉声喝止:‘陛下圣明,岂会被小人离间?再有妄议者,军法处置!’散会后,武安侯独坐厅中,抚陛下所赐佩剑,直至丑时方歇。”
猗顿逐字看完,看了很久。
然后,他取过朱笔,在密报边缘空白处批注,朱红的字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刺目:
“继续观察。重点:一、平乱过程中,有无异常兵力调动、部署;二、与山地部族接触、谈判时,是否严格遵守陛下既定‘剿抚并用,以抚为主’之方略;三、银矿产出账目,与运输记录,每日抄送副本。”
笔尖划过特制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密室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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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景姝宫中。
作为欧阳蹄最早的女人之一,景姝虽无王后之名,却掌着“江淮商会”这一经济命脉,在宫中地位超然。她的宫殿不似田玥那里端庄大气、合乎礼制,反而处处透着精打细算的灵巧与商人的务实——多宝阁上摆放的不是古董玉器,而是各地商会进献的珍奇货样:南洋的香料、西域的玻璃器、蜀地的锦缎;墙上挂的不是山水字画,而是最新绘制的海运航线图、主要商路节点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记着利润与风险。
此刻,她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听贴身侍女低声汇报今日大朝会的种种细节。
“……陛下厚赏武安侯,还要送其家眷往东瀛团聚,朝中都说,这是陛下圣明,不为流言所惑,实乃君臣佳话。”侍女声音轻柔。
景姝手中把玩着一枚来自东瀛的崭新银币——正是白起管辖的银矿所出,正面是玄鸟纹,背面是“欧越通宝”四字。闻言,她红唇微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那笑容美艳,却带着看透世情的凉意:
“圣明是真,厚赏也是真。但送家眷……可不全是‘团聚’那么简单,我的傻丫头。”
侍女面露不解。
景姝坐起身,银币在她纤长指间翻转,反射着殿内的烛光:“白起在东瀛,手握数万能战之兵,又管着日进斗金的银矿,天高皇帝远。陛下能完全放心吗?把家眷送过去,一则是显恩,让天下人看看陛下待功臣之厚;二则嘛……”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也是让咱们的武安侯心里时刻有根弦——他的根,他的血脉至亲,说到底,还在会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信任,也是……最温柔的牵绊。”
她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窗前。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的轮廓,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陛下这一手,高明啊。”景姝望着那落日,轻声感叹,“安抚中有制衡,信任里藏戒备,恩赏中带敲打。明明是防人之举,却能做得让天下人感念皇恩浩荡,让受者‘感激涕零’……这便是帝王心术,这便是坐在那位置上的不得已。”
她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朦胧而美丽,眼中却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怅然。
“夫人,那我们商会……该如何应对?”侍女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景姝转身,脸上已恢复平常那种从容中带着精明的神色,“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江淮商会与张相、苍泓将军、舟侨都督府上的生意往来,一切照旧,甚至……要比以往更热络三分。逢年过节的礼,加厚三成。这个时候,谁要是露出一星半点想要疏远、避嫌的意思,那才是真蠢,是自个儿往火坑里跳。”
她走到妆台前,对镜理了理鬓发,继续吩咐:“去备几份厚礼。明日,我要亲自去张仪夫人、苍泓夫人那儿坐坐,喝茶,赏菊。白起家眷离京前,也去送送行,备份重礼,就说是商会一点心意,感念武安侯镇守海疆,商路得以畅通。”
“记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身后的侍女,一字一句道,“礼要重,话要暖,情要真。但该说的说,不该问的,一个字也别问。”
侍女领命,躬身退下。
殿中只剩下景姝一人。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她怔怔地看着那影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欧阳蹄还只是瓯越首领,刚打赢一场艰难的仗,势力初显。庆功宴上,他喝得大醉,拉着白起、张仪等寥寥几个心腹,也拉着她的手,在篝火旁大声说:
“景姝,你看!我有这些兄弟!白起能为我挡箭,张仪能为我谋国,苍泓能为我镇边!我有你们!何愁天下不定!何愁大事不成!”
那时他的眼睛里,满是少年人的赤诚、豪情与毫无保留的信任,亮得如同瓯江上最璀璨的星辰。
而现在……
景姝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承载了这深宫里太多说不清、道不明、也不能诉之于口的情绪。她走到书案边,提笔开始书写江淮商会下一季的贸易计划与利润预估,字迹娟秀而稳健,一如她这些年在波谲云诡的政局、暗流汹涌的后宫与错综复杂的商场中走过的路。
笔尖在光滑的宣纸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写下的明明是丝绸的匹数、茶叶的担数、白银的流量、船舶的调度,可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一张更大的、无形的网——
一张由权力、信任、猜忌、忠诚、利益、情分交织而成的巨网,正随着这个日益强盛的帝国一同扩张,缓缓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网中的每个人,君王、重臣、将领、后妃、商人……都在凭借自己的本能、智慧与**,寻找着位置,挣扎着,或顺应着,试图在网的经纬间,寻得一线生机,或更进一步。
殿外传来悠远而沉重的更鼓声,夜幕彻底降临了。
会稽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照亮这座帝国都城的繁华与生机。但那光芒,却照不进巍峨宫墙内那些幽微曲折的回廊,照不进密室中跳动的烛火,更照不进人心深处那些各自盘算、难以言说的角落。
远处,猗顿府的方向,数只信鸽扑棱棱飞起,朝着东方、西方、南方各个方向振翅而去,迅速融入浓稠的夜色,不见踪影。
更远处,驿道上马蹄声疾,那是带着陛下厚赏旨意与复杂恩典的信使,正在奔赴各方。
而在咸阳那幽深的地室中,范雎放下刚刚收到的密报,脸上非但没有计谋受挫的恼怒,反而缓缓展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冰冷如毒蛇吐信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有些刺,一旦扎进去,就不是厚赏和恩典能够拔出的。它会在血肉里生根,在时间里发酵。而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轻轻推一把……
第226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