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国的铁骑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咸阳深宫之中,一场更为阴毒、直击人心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咸阳深宫之下,一处隐秘的地室。
烛火摇曳,将相国范雎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简与墨锭混合的潮湿气味。他面前宽大的檀木案几上,铺开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一幅令人心惊的巨幅丝帛地图——欧越帝国全境图。
瓯越本部、新纳的楚地、远悬海外的流云岛、遍布银矿的东瀛列岛,甚至刚刚传来捷报的南洋爪哇据点……这些疆土被不同颜色的丝线精心标注、连接,构成了一张正在不断扩张、看似无懈可击的大网。而范雎的目光,却像最老练的捕手,寻找着网上最脆弱的那一个绳结。
他的手指枯瘦而稳定,缓缓划过地图上“会稽”的位置,那是欧阳蹄的心脏。指尖向东,停在“东瀛都护府”——白起的根基;向西,移到“武关”——苍泓的壁垒;最后,落在地图中心醒目的“丞相府”三字上——张仪的中枢。
“四海盛会……大皇帝……”范雎轻声咀嚼着这些从东方传来的、充满骄矜意味的词,嘴角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冰冷如冬夜寒霜。“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而人心,永远是内部最薄弱的砖石。”
一个月前,关于欧越举办四海盛会、万邦来朝、欧阳蹄自称“大皇帝”的详细情报被呈上秦王案头。嬴驷当场暴怒,摔碎了最心爱的蓝田玉璧。秦国的君臣都清醒地认识到,欧越的强盛已非一场两场战役可以逆转。正面战场之外,需要一把能插入敌人肋下的毒匕。
而范雎,正是淬炼这把毒匕的最佳工匠。他深知,权力巅峰之人,坐得越高,风声鹤唳,看谁都像贼,尤其是那些同样手握重权、功高震主的“自己人”。
“啪,啪,啪。”
他轻轻击掌三下,声音在地室中空洞地回响。
阴影最浓重的角落,三道如同融化在黑暗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单膝跪地。他们穿着最普通的褐色麻衣,面容是那种看过十遍也记不住的路人模样,唯独眼神深处,偶尔掠过鹰隼锁定猎物时的锐利寒光。
“相国。”三人声音低沉沙哑,近乎一致。
范雎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们,目光仿佛黏在那张地图上:“白起、张仪、苍泓、舟侨、景姝……欧阳蹄赖以支撑天下的柱石。你们说,哪一根柱子,最先会被虫蛀空?”
中间那人微微抬头,声音平稳无波:“白起。东瀛孤悬海外,银矿日进斗金,数万精锐唯他马首是瞻。天高皇帝远,手握金山兵权,自古便是滋生野心的沃土。此为首选。”
左边那人接口,语速稍快:“张仪。纵横家出身,智计百出却也无忠君死节之传统,历来朝秦暮楚。如今欧越与齐、魏关系微妙,他若暗中待价而沽,合纵连横,再合理不过。”
右边那人言简意赅:“苍泓拥兵自重于西线,舟侨掌天下水师于东海,皆有可能,但不及前两者根基之‘隐患’显着。”
范雎终于缓缓转过身,跳动的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那就从最‘可能’的开始。但记住,我们要的不是‘可能’,而是‘确凿’——种在欧阳蹄心里、让他夜不能寐的‘确凿’!”
他走到案几前,取过三卷特制的、略显粗糙的空白竹简,亲自提起一管狼毫笔,饱蘸浓墨。这一刻,他不再是秦国的相国,而是一个精心编排致命戏剧的导演。
第一封,他模仿东瀛那些未完全臣服的山地部族首领粗犷又带点谄媚的口吻,笔迹故意写得有些歪斜:
“……都护大人威德,我等高山之民,心悦诚服。前日密议之事,我等铭记于心:待中原有变,大人振臂一呼,我等必举族响应,助大人永镇东瀛,驱逐后续越兵,复我山河清净……大人所赠之秦弩三十具(此处笔迹稍顿,墨迹略深,仿佛强调),制作精良,已秘密分发于可靠勇士,在此拜谢……他日大人裂土称王,我等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第二封,笔锋一转,变得圆滑老练,模仿齐国某位以笼络手段闻名的重臣笔迹:
“……张兄台鉴:别来无恙?兄之大才,屈就于越地,如骐骥困于浅滩,明珠暗投尘匣,齐王每每思之,常为兄扼腕叹息。王曾言:‘若得张仪,何惧四海不平?’相位虚席已久,专待兄至。前番所获越军西线布防详图(此处字迹稍轻,仿佛不欲为外人知),价值连城,已助我军稳固边防,王甚悦之,特命弟再赠千金,望兄善加利用,早定归期……”
第三封,则非书信,而是一首看似粗俗俚俗、却极易口耳相传的童谣谶语:
“东瀛银,亮晃晃,堆成山,白起将军看一眼;会稽城,龙椅宽,孤零零,皇帝夜里睡不安。文有张仪舌如簧,今日越,明日齐,后日不知去哪邦;武有苍泓掌重兵,武关外,血成河,功劳簿上谁名高?舟侨水师横四海,船队多,银钱过,听调不听宣奈何……”
范雎写得极慢,每一笔划都反复斟酌,务求神似。模仿笔迹是他苦练多年的绝技,府中密室藏有各国重臣大量真实手稿,他常彻夜揣摩。至于内容,他深谙“谣言”之道:三分真相为骨,七分虚构为肉。东瀛部族确实时有骚动,齐国觊觎张仪已久,苍泓军功无人能及——这些是真的骨架。而通敌、许诺、赠弩、献图、野心——这些是虚构的血肉。骨架真,血肉的谎言才显得逼真,合起来,便是一具能行走、能惑人的“怪物”。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竹简递给中间那名黑衣人:“这些,不能新。要做旧,做出辗转多人、汗渍浸染、边缘磨损的痕迹。尤其是给白起的那封,绳结要换成东瀛特有的双股蒲草绳,绳头打结法也要是倭人常用的那种。”
接着,他看向右边那人:“那首童谣,去找七八个机灵些的乞儿或顽童,在会稽城外码头、市集,教他们唱会。不必多,三五个地方即可。给他们铜钱,买糖,让他们边玩边唱,唱得越自然越好。”
“若被欧越的‘蛛网’嗅到踪迹,抓到人……”左边那人低声问。
范雎眼皮都未抬,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那就让他们彻底闭嘴。你们挑选的人,应该清楚被活捉的下场。线索要断在明处,但流言要传进暗处。猗顿那人我了解,他越查,越会发现处处透着古怪,似有实据却又无从下手,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最能消磨君臣信任。”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双手恭敬地接过竹简,身影如同被地室的阴影重新吞噬,悄然消失。
范雎重新坐回椅中,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一盏。地室陷入更深沉的昏暗,他的脸一半在微光中显得平静,一半隐于黑暗,晦涩难明。
“欧阳蹄啊欧阳蹄,你打下了四海疆土,却未必赢得了人心鬼蜮。这份薄礼,望你……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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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会稽城,西市。
日头正烈,炽热的阳光烘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混杂着鱼腥、汗臭、廉价脂粉、熟食与牲畜粪便的浓烈气息。这里是会稽最喧嚣、最混乱、也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挎篮的妇人高声讨价还价,卖艺的江湖客敲响铜锣,胡商牵着骆驼慢行,扒手在人群中穿梭……构成了一幅沸腾的市井众生相。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摊子旁,三四个浑身脏兮兮、赤着脚的孩童正围在一起,分食一块黏糊糊的麦芽糖,吃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个缺了颗门牙的男孩,忽然扯着略显沙哑的嗓子,用街头巷尾最常见的童谣调子唱了起来:
“东瀛银,亮晃晃,堆成山,白起将军看一眼;会稽城,龙椅宽,孤零零,皇帝夜里睡不安……”
调子简单上口,词句俚俗却诡异。旁边的补鞋匠手中锤子一滞,疑惑地抬起头。对面简陋茶棚里,两个看似歇脚的行商,端着粗陶碗的手微微一顿,交换了一个迅速而隐蔽的眼神,旋即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吹着碗里的热茶。
炊饼老汉耳朵尖,脸色一变,抄起擀面杖作势欲打:“小兔崽子!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敢在这儿胡咧咧!滚远点!”
缺门牙男孩灵活地躲开,嘻嘻笑着:“河边摸鱼时,一个给糖吃的伯伯教的!说唱得好听,明天还有糖哩!”说完,和伙伴们一哄而散,但那古怪的童谣,却像带着绒毛的种子,轻轻飘落在了几个听见的人心里,痒痒的,让人忍不住回想。
不远处,一个挑着半担菱角、头戴破斗笠的农夫,状似无意地挤过人群,匆匆向巷子深处走去。他是猗顿麾下最外围的“耳目”,职责便是在这泥泞市井中,打捞一切不寻常的“杂音”。那童谣,让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同一天下午,城东一家不甚起眼的“文渊书肆”内。
老板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在整理一批收购来的旧书简。当他在翻检一捆几乎散架的《战国策》残卷时,一枚边缘磨损严重、颜色暗沉的小竹简,从夹页中滑落,“啪”一声掉在地上。
他捡起竹简,瞥了一眼。竹简很短,绳子是少见的双股草绳,已有些糟朽。上面只有寥寥十数字,字迹略显仓促:“……事成,裂土封王,必不相负。弩已验……”末尾戛然而止,无署名,无日期。
书肆老板心中猛地一跳。他因写得一手好字,曾偶尔替官府抄录过一些非核心的文牍。这竹简上的字迹……虽然残缺,但那运笔的某些习惯,让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某些高级别将领的非正式手令中见过类似的风骨?他不敢细想,更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将竹简用油纸包好,当夜便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到了猗顿府邸侧门一个特定的信箱内。
流言的“孢子”和可疑的“证据”,像初春时节悄然滋生的霉菌,开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蔓延。它们起初只是市井间的几句口耳相传,酒肆醉汉的含糊嘟囔,深宅后院妇人无聊时的窃窃私语。但随着那首童谣被更多顽童在不同角落传唱,随着“某书肆发现可疑通敌密信残片”的小道消息在特定圈子不胫而走,某种诡异的氛围开始悄悄发酵。
七日之后,猗顿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密室里,案头已经整齐地摆开了三份卷宗:市井童谣的详细记录与最初传播者的模糊画像(已死)、书肆发现的残破竹简实物及初步鉴定报告、以及来自东瀛都护府内部一条等级不高的例行密报,其中提及“近日山中部分未归化部族间,似有‘白起将军将助其自立’之荒诞流言,正在核查”。
每一份单独看,都模糊不清,漏洞颇多,像是无稽之谈。但将这三份东西放在一起,它们却隐隐指向同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方向,形成了一种阴险的“共鸣”。
猗顿坐在硬木椅上,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冰冷的案几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面容在唯一一盏油灯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作为帝国阴影中的利刃,他太熟悉这种手法了——零敲碎打,旁敲侧击,真伪交织,如同撒入热油中的水滴,不致命,却足以噼啪作响,扰乱一锅平静。
“范雎……”猗顿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肯定。只有那个咸阳地室里的毒士,才喜好且擅长这种阴柔绵密、直指人心的攻势。他不直接挑战欧阳蹄的权威,而是耐心地、一点点地腐蚀皇帝最依赖的根基——君臣之间那脆弱的信任纽带。
“来人。”猗顿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质感。
一道黑影如同从墙壁中分离出来,躬身待命。
“第一,暗中排查全城近日接触过陌生人的乞儿、流浪孩童,查找最初散布童谣者。动作务必隐秘,切忌打草惊蛇,更不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第二,全力鉴定那枚竹简。我要知道它的竹子产地大概年限,草绳的具体材质来源,墨迹的新旧程度与可能成分。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秘密寻访两三位不在朝中、但精通笔迹鉴定的老手,匿名将此简字迹,与朝中所有……嗯,所有二千石以上官员的过往手迹进行比对。”
“第三,启用我们在咸阳‘深水’的那条线,不惜代价,查明范雎近期所有异常动向,尤其是其门客、密使与欧越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黑影领命,正欲退去。
“慢着。”猗顿叫住了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让密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增派往东瀛都护府的‘日常联络人员’,例行报告照常,但……需格外留意白起将军及其核心部将的一切言行举止,尤其是涉及对朝廷、对陛下态度的任何细微流露。同样,丞相府、苍泓将军府、舟侨将军府外围,加派一倍的精干人手。名义是加强保护,防止敌国细作惊扰。我要知道,最近有哪些不该出现的面孔,在这些府邸周围徘徊。”
下达这些指令时,猗顿心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对任务的抗拒,而是源于对计策本身的认知。他明知这是敌人的毒计,但计策之所以能成为计策,正是因为它巧妙地撬动了现实中本就存在的缝隙。白起功高震主、张仪位极人臣、苍泓手握重兵,这些都是冰冷的事实。而陛下……终究是掌控四海、也必须疑心四海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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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小朝会。
四海殿侧殿,气氛不同于大朝会的庄严肃穆,却更显微妙难言。欧阳蹄端坐于上,神情平静地听取各部关于四海盛会后的赏赐落实、使臣安置、新辟商路勘定等事宜的禀报。他依旧威严,衮服之上龙纹宛然,目光深邃。但侍立在一旁最善察言观色的老内侍却敏锐地察觉到,今日陛下以手轻按额角,或是以指尖无意识敲击扶手的次数,似乎比往日多了那么一两次。
当议题进行到论功行赏的关键环节时,这种微妙感开始悄然放大。
文寅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洪亮地宣读着由吏部、兵部会同拟定的功臣封赏草案:“……武安侯、东瀛都护府大都护白起,镇抚远疆,开采银矿以实国库,拓土有功,威震海外,拟加封食邑三千户,赐丹书铁券,允其……”
“东瀛银矿,近年总计产出多少?后续产能预估如何?”欧阳蹄忽然开口,语气平和,却打断了文寅的宣读。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息。银矿产能、国库收入,这通常是户部在专门经济会议上详细奏报的内容,在此刻的封赏环节被问起,显得颇为突兀。
文寅不愧是老臣,反应极快,神色不变,恭敬答道:“回陛下,据东瀛都护府上月呈报之详细奏表,目前已累计开采并运回高纯银锭约八十五万两,远超最初预估。白起将军调度得法,董石等工匠尽心竭力,矿务井然,后续若矿井深入,年产出有望再增三成。”
“八十五万两……确实是大功一件。”欧阳蹄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一点,发出细微的声响,“丹书铁券,乃殊荣中的殊荣。先记于功簿。待东瀛诸岛,尤其是那些山地部族,彻底归化,永绝后患,境内真正清晏无波之时,再行颁赐,方显圆满。文卿以为如何?”
文寅深深躬身:“陛下思虑周全,老臣赞同。待东瀛彻底靖平,再行大庆之赏,更能彰显陛下恩威并重之道。”他退回班列,目光极快、极隐蔽地与对面的张仪触碰了一下,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凝重。陛下对功臣的封赏,尤其是对白起这等核心大将的封赏,从未用过“待……再行”这般留有明显余地的措辞。
接着,轮到张仪。“丞相张仪,总揽全局,纵横捭阖,破外交之困局,筹办四海盛会有大功于国,拟晋封为‘文信侯’,增食邑两千户,赐……”
“近来齐、魏使者,可还有异常举动?尤其是齐国,对我海运粮道,可有新的试探?”欧阳蹄再次发问,问题似乎跳脱了封赏本身。
张仪眼神微凝,上前一步,拱手应答:“回陛下,齐国使团已于四日前离境,临行前臣依例设宴相送。其间其正使言语间确有惋惜拉拢之辞,言及齐王对臣之欣赏,已被臣当场以‘忠臣不事二主’之辞严正驳斥。目前齐魏边境暂无大规模异动,然小股试探与间谍活动从未间断,臣已命边境严加防范。”
“嗯。”欧阳蹄微微颔首,“纵横之道,如走钢丝,重在平衡与分寸。你身处其间,周旋得宜。封侯之事,功绩已足,先记档存案。眼下秦国虽暂退,齐魏心怀叵测,海疆未靖,正是急需你竭智尽忠之时。待到我欧越海疆真正万里波涛平息,商路再无阻隔之日,朕再为你风风光光地行册封之礼,岂不更美?”
“臣,谢陛下体恤,定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张仪垂首谢恩,声音平稳无波,唯有那宽大锦绣朝服袖袍之中,无人得见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接下来的苍泓、舟侨等人,封赏草案虽未被直接打断询问,但欧阳蹄对军务细节、水师调度、边防轮换等问题的关切程度和询问之细致,明显超过了以往类似的场合,带着一种深入肌理的审视意味。
朝会散去,众臣依序退出四海殿。
张仪与文寅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落在人群最后。走出那沉重的宫门,即将登上各自马车之前,文寅借着整理衣袖的时机,以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向张仪问了两个字:“起风了?”
张仪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宫墙与远处繁华的会稽城郭,轻轻叹了口气,同样低声回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树欲静,奈何风不止啊。”
马车驶离宫门,车轮碾压御街青石板的“辘辘”声,在空旷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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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四海殿深处的暖阁。
欧阳蹄屏退了所有内侍宫女,只留猗顿一人。他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许久不语。窗外的寒风掠过宫殿飞檐,带起阵阵呜咽般的呼啸。
“查得怎样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白日未曾显露的、淡淡的疲惫。
猗顿单膝跪地,将连日来动用各种手段查证的结果,巨细靡遗地禀报上来:童谣源头已断,最初教唱的“糖人”尸体在城南荒废码头被发现,确系服毒,身上干净得像从未存在过;竹简经多名匠人鉴定,草绳确为东瀛常见蒲草,但并非稀有品种,墨迹看似古旧实则为特殊手法炮制,模仿的笔迹极为高明,几可乱真,但若以放大镜细观笔锋转折处的些许刻意滞涩,仍能辨出非本人所书;咸阳方面暂无突破性密报传回,范雎行事愈发谨慎。
“也就是说,闹腾了这些日子,并无任何切实证据,指向任何一位重臣真有异动,有的,只是些来路不明、查无可查的流言蜚语?”欧阳蹄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猗顿身上。
猗顿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他沉声应道:“是!陛下明鉴!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目前所获一切,皆指向秦国范雎精心策划之离间毒计!其心可诛,其计险恶!”
“朕知道是离间计。”欧阳蹄走回案边,拿起那份关于东瀛部族流传谣言的密报,指尖拂过帛书冰凉的表面,“朕甚至能想象,范雎此刻在咸阳那暗无天日的地室里,正如何得意于他这杀人不见血的手段高明。”
他放下帛书,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太阿剑那冰冷华贵的剑柄纹路:“猗顿,你跟随朕最久,见过朕最落魄的时候,也陪着朕走到今天。你说,白起如今在东瀛,手握数万能征善战之精锐,每日经手的白银如流水,倭人视其若神明。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七吧?如此权柄,如此财势,如此年轻……假以时日,若真有二心,跨海而来,朕当何以处之?”
猗顿心头剧震,仿佛被重锤击中!陛下竟将话挑得如此明白,如此直白!他猛地抬头,急声道:“陛下!武安侯对陛下之忠心,可昭日月!臣愿以性命为质!白起将军性情刚烈,用兵如神,但其为人,重信守诺,绝非……”
“朕没说他现在就有异心。”欧阳蹄打断了他,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声音低沉下去,“朕是说,范雎这条毒计,最毒辣之处,便在于此——它不问当下忠奸,它只问未来可能。它不让朕去查证白起今天做了什么,它让朕不由自主地去思量,白起明天、后天,或者三年五年后,‘可能’会做什么,又‘能够’做什么。”
他走到猗顿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最忠诚也是最隐秘的臣子:“你清理了细作,斩断了明线。但你斩不断人心。今日朝会之上,朕那片刻的迟疑,文寅察觉了,张仪也察觉了。要不了多久,这殿内的文武,都会有所察觉。猜疑这种东西,一旦被种下,就像最顽强的野草,不需要多少养分,自己就能在人心深处蔓延生长。”
猗顿背脊发凉,他终于完全明白了。陛下今日在朝堂上那些“反常”的关切与“留有余地”的封赏,或许一半是对局势的谨慎,另一半……或许连陛下自己都难以完全控制的、被那恶毒流言悄然撬动了一丝缝隙的本能警惕。这就是最高明的阳谋,明知前面是敌人挖的坑,脚步迈出时,仍会不自觉地偏离半分。
“陛下!臣愿以阖族性命,担保诸位大人对陛下之忠诚!”猗顿以头触地,重重叩首。
欧阳蹄伸手,稳稳地将他扶起,力道沉厚:“你的命,你族人的命,都要留着,为朕看住这四海八荒的阴暗角落。担保的话,不必再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这空旷暖阁中无形的压力听,“帝王之路,自古孤绝。很多时候,朕所能全然相信的,并非某一个人的忠心,而是时势,是制衡,是他若行悖逆之事,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高昂到他根本无法承受、不敢承受。”
“传朕密旨给白起。”欧阳蹄的语气重新变得冷硬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东瀛境内,所有未服王化、怀有异志的山地部族,朕给他三个月时限,必须彻底平定!怀柔也好,雷霆也罢,朕不问过程,只要结果!朕要一个再无内患、彻底安稳的东瀛!平乱之后,命他将都护府一应军政要务,暂时移交副手代理,他本人……回会稽一趟,朕要听他当面详述东瀛诸事,述职。”
猗顿瞳孔骤然收缩!“述职”二字,在此时此刻,从陛下口中说出,重若泰山,又寒似坚冰。
“还有,”欧阳蹄继续下令,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增派可靠人手,加强对丞相府、武威侯府(苍泓)、靖海侯府(舟侨)等重臣府邸外围的警戒与防护。记住,是‘防护’,确保他们的安全,莫让敌国奸细有可乘之机。朕倒要看看,除了这些下作的流言,还有哪些魑魅魍魉敢真的伸手!”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范雎想看到朕疑神疑鬼,疏远肱股。朕偏要反其道而行,让朕的功臣们地位更显赫,权势更稳固!只是……”他话锋一转,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的更让人心惊,“只是这稳固之下,需要有更缜密的安排,更周全的制衡。那根被范雎种下的刺,即便拔不出,也要让它牢牢嵌在肉里,疼,却不能让朕,也不能让柱子本身,因此失了方寸。”
“臣……领旨!”猗顿深深俯首,声音干涩。他完全懂了。陛下的反击,是阳谋对阳谋,是更高层次的驾驭与掌控。但这掌控之下,那细微的裂痕与警惕,已然存在。
猗顿退下后,暖阁中重归寂静,只剩下欧阳蹄一人。他再次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凄清,寒星疏朗。夜风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更添寂寥。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刚刚称王,势力不过会稽一隅之时。与张仪、白起、苍泓等寥寥数人,纵马于钱塘江畔,迎风畅饮,指点江山,畅谈未来。那时一无所有,唯有满腔热血与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今,四海之地虽未全服,但也称得上疆域万里,库府充盈,甲兵强盛,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皇帝”,拥有了昔日难以想象的权柄与财富。可不知为何,当年那最简单、最炽热的东西,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令人怅然若失。
“范雎……”欧阳蹄于寂静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凝聚如冰,“你用毒计乱朕心神,离间朕之股肱。朕便用堂堂正正之师,用更强盛之国力,更周密之布局,让你秦国永无宁日!且看谁先承受不住!”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胸口。那里,心脏沉稳地跳动着,但方才那一刻,似乎真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窒闷感,一闪而逝。
暖阁外,隐约传来三更的鼓点,夜已深沉。繁华的会稽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陷入沉睡。但在某些朱门高宅之内,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密室之中,关于权力、忠诚、猜忌与制衡的无声暗流,却正随着这个寒冷的夜晚,开始更加汹涌地涌动。
东瀛的白起,接到那道限期平乱、然后回朝“述职”的密旨时,是会感受到陛下的绝对信任而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还是能从字里行间,品味出一丝非同寻常的、凛冽的寒意?
张仪深夜独坐书房,回想起白日朝会上陛下那句“待海疆靖平”,书房里的灯烛,又会摇曳到几更天?
无人知晓答案。
只有掠过帝国疆土的寒风,带着深冬将至的凛冽讯息,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比真刀真枪的沙场对决,更加考验人心、智慧与格局的漫长博弈,已然拉开序幕。
第22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