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马台旧都的樱花已经凋谢殆尽,枝头长出新绿的嫩叶。白起站在翻修一新的都护府高台上,望着这座正在被重新塑造的城市。三个月前那场平乱战役的血腥味似乎还隐约可闻,但街市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只是这喧嚣中,夹杂了许多不熟悉的语言和腔调。
他手中握着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文书。
一份是来自会稽的八百里加急密旨,正式将“东瀛都护府”更名为“扶桑省”,任命他为“扶桑总督,总领军政”,并附有详细的《扶桑建省方略》。另一份是猗顿以私人密信方式送来的,只有简短几句:“君之家眷已登船,约四十日后抵博多港。随行有监军司主事一人,文书三人,护卫五十,皆奉皇命。”
白起将两份文书放在案上,目光落在窗外。远方天际线处,几艘新下水的欧越式帆船正在进港,船帆上玄鸟徽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总督大人,各郡县新任长吏已在议事厅等候。”副将轻声禀报。
“让他们等着。”白起的声音平静无波,“先传方凌来。”
不多时,原邪马台贵族、现扶桑省参议方凌匆匆而来。这位四十余岁的贵族如今穿着欧越式样的官服,头上却还保留着传统的发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方参议,”白起没有回头,“《欧越新法》的扶桑语译本,进度如何?”
“回总督,已译完七卷,尚有《户律》《田律》等三卷正在……”
“太慢。”白起打断他,“从今日起,各郡县官署行文,一律使用雅言汉字。原有的部落记事法、刻木结绳,全部废止。给你一个月时间,培训出一批能读写雅言的书吏。”
方凌脸色一白:“总督,这……民间通晓雅言者百中无一,恐难施行啊。”
“那就从郡县长吏开始。”白起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刀,“凡不通雅言者,免职。凡家族子弟不入学者,其家赋税加三成。凡商户招牌无汉字者,不得营业。”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重,方凌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还有,”白起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新绘制的扶桑省地图,上面用朱笔画出了十二个郡、八十四个县的边界,“原有的部落疆界,三日内全部拆除界碑。各县按新划疆域治事,凡有跨县争地者,按《田律》处置。”
“这……这会激起民变的!”方凌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那些部落首领,祖祖辈辈守着的土地,怎么可能甘心让出?”
白起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方参议,你家中还有多少存粮?”
方凌一怔:“约、约够全家一年之用。”
“若我告诉你,有种新作物,亩产是你现在所种稻米的三倍,且不择地力,旱涝皆收。你可愿试种?”
“三倍?”方凌睁大眼睛,“天下哪有这等神物?”
白起从案下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个硕大的红薯,还有几颗已经发芽的土豆。“这叫红薯,这叫土豆,都是从南洋、从新大陆传来的。现在,我要你在扶桑全省推广种植。”他顿了顿,“凡主动拆除界碑、配合重新划分田亩的部落,优先分发薯种,并免第一年赋税。凡抵制者,不仅无种,其原有田地收归官有,重新分配。”
方凌愣愣地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块茎,又看看白起冷硬的脸,忽然全明白了。这不是商议,这是一场交易——用土地和权力的重新分配,换取生存和发展的机会。而在这场交易中,欧越掌握着所有的筹码。
“下官……明白了。”方凌深深躬身,“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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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鹿儿岛郡,原隼人部落聚居地。
这里地处扶桑西南,山峦连绵,民风彪悍。隼人部落大首领隼雄已经六十多岁,脸上刺着传统的青黑色纹面,此刻正对着前来宣读政令的郡守怒目而视。
“拆界碑?改郡县?学雅言?”隼雄的声音像破锣,在山谷间回荡,“我隼人部在此地生活了三百年!三百年!你们的皇帝在哪里?你们的文字在哪里?现在跑来告诉我们,这片山、这片海、这片祖祖辈辈流血守护的土地,不再属于我们了?”
年轻的郡守李宣是科举出身,第一次外放就来到这偏远之地。他强自镇定,展开手中的《建省令》,用生硬的扶桑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扶桑既入版图,当行王化。废部落制,设郡县;废旧俗,行新法;废旧文,习雅言。此乃天恩,尔等当感恩戴德……”
“感恩?”隼雄狂笑起来,脸上的纹面扭曲如鬼魅,“我感恩的方式,就是让你滚出我的山谷!”
他身后,数百名隼人战士举起了手中的竹弓和石斧,发出震天的吼声。李宣带来的二十名士兵紧张地握紧了欧钢刀,但人数悬殊太大。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黑甲士兵如黑色的潮水般涌来,足有五百人。他们沉默,肃杀,手中的神臂弩已经上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队伍分开,白起骑着一匹黑色战马缓缓走出。他没有穿铠甲,只是一身简单的武官常服,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让整个山谷瞬间安静下来。
“隼雄首领,”白起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有一炷香时间考虑。拆除界碑,部落子弟入学堂,按新法划分田地——你和你的族人可以活下去,还能领到高产薯种。或者,”他顿了顿,“反抗。”
隼雄死死盯着白起,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看自己身后那些拿着原始武器的族人,再看看对面那些沉默如铁的欧越士兵,那些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弩箭。三个月前,山地部族联军三万余人,就是被这样一支军队在十天内击溃、屠戮、瓦解的。那些传闻中的“霹雳炮”、“神火飞鸦”,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战场上烧焦的尸体、破碎的盔甲,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像一辈子。
终于,隼雄手中的石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缓缓跪倒,额头触地,用生硬的雅言嘶声道:“隼人部……遵命。”
他身后,数百族人跟着跪倒,黑压压一片。有人低声啜泣,有人茫然无措,有人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白起面无表情地点头:“李郡守,分发薯种,登记户口,三日内完成划界立碑。”
“下官遵命!”
白起调转马头,正要离去,忽然又回头,对仍跪在地上的隼雄说:“你有一个孙子,八岁,叫隼太,对吗?”
隼雄浑身一颤:“是、是……”
“送他来郡城的扶桑学馆。食宿全免,学成之后,可在郡衙任职。”白起说完,不再停留,带着黑甲士兵如潮水般退去。
山谷中,只留下跪了一地的隼人,和那位惊魂未定的年轻郡守。
李宣看着白起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那些红薯和土豆的种子,忽然明白了总督的手段——刀锋与种子,恐惧与希望,摧毁与重建。这是最残酷的征服,也是最实际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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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博多港,扶桑学馆。
这座学馆原本是邪马台国祭祀天照大神的社殿,如今神像被移走,换上了孔子和欧阳蹄的画像。大殿被隔成十几个课堂,从早到晚都回荡着稚嫩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最东边的课堂里,三十多个七八岁的孩童正跟着先生朗读《千字文》。他们中有一半是当地贵族子弟,一半是像隼太这样的部落孩子。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学服,头发被强迫剪成欧越式样,看起来整齐划一,只是眼神中的茫然、好奇、抗拒,各不相同。
教授雅言的先生叫陈平,原是会稽国子监的助教,自愿报名来扶桑任教。他三十出头,面容儒雅,此刻正耐心地纠正一个孩子的发音。
“不是‘天——地——’,是‘天地’,要连读。”陈平温和地说,“来,跟我念:天地。”
“天……地……”孩子怯生生地重复。
“很好。”陈平微笑点头,又转向全班,“你们要知道,学了雅言,就能读圣贤书,就能明道理,知礼义。将来可以当官,可以经商,可以走遍欧越帝国任何一个角落,而不会被人当作蛮夷。”
下面有孩子小声问:“先生,那我们自己的话呢?就不能说了吗?”
课堂安静下来。所有的孩子都看着陈平。
陈平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指着窗外港口那些巨大的帆船:“看到那些船了吗?它们能从会稽来,从南洋来,从新大陆来。为什么?因为大海是相通的,风是相通的。语言也一样,雅言就是大海上的风,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而你们原来的语言,”他转身,认真地看着孩子们,“就像家门口的小溪,很亲切,但走不远。”
他走回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汉字:“这是‘和’字,和谐、和睦。这是‘同’字,同心、同德。陛下要的不是消灭你们,而是‘和而不同’——我们可以有不同的过去,但要有共同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就从你们学习雅言和汉字开始。”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陈平真诚的语气,让他们安静下来,继续跟着朗读。
学馆后院,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被开垦成菜园,十几名农官正在指导当地农夫种植红薯和土豆。那些奇特的作物已经长出嫩苗,在扶桑肥沃的火山灰土壤中长势喜人。
一个老农摸着红薯藤,喃喃自语:“这东西,真能亩产千斤?”
“何止千斤,”年轻的农官得意地说,“在会稽,最高纪录是一千八百斤。而且不挑地,山坡、沙地都能种,一年可以收两季。有了它,你们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围观的农夫们发出惊叹声。对于祖祖辈辈与饥饿抗争的扶桑底层民众来说,这个承诺比任何圣贤道理都更有说服力。
不远处,白起与方凌站在廊下,默默看着这一切。
“总督大人这一手,真是高明。”方凌低声说,“刀兵让贵族低头,学堂让孩子归心,红薯让百姓活命。不出十年,扶桑将再无反抗之力。”
白起没有回应,目光落在那些读书的孩子身上。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瓯越山中打猎的场景,想起了第一次拿起兵器时的兴奋,想起了欧阳蹄对他说“跟着我,带你看见更大的世界”。
如今,他真的看见了更大的世界——从瓯江到东海,从会稽到扶桑,从将军到总督。但不知为何,那种年少时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热血,似乎正在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所取代。
“方参议,”白起忽然问,“如果你是隼雄,会真心归顺吗?”
方凌一愣,谨慎地回答:“刀锋之下,不得不从。”
“那如果是你的孩子呢?”白起看向学堂,“那些从小学习雅言,读着欧越经典长大的孩子,他们将来会认为自己是扶桑人,还是欧越人?”
这个问题太尖锐,方凌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回答。
白起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转身离开,黑色的披风在廊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方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以铁血闻名的总督,内心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冷酷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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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月后,出云郡爆发叛乱。
以原出云国大祭司天川明为首的旧贵族势力,煽动三千民众,攻占郡衙,杀死郡守及七名欧越官吏,扬言“驱逐越寇,复我神国”。
消息传到博多港时,白起正在港口迎接从会稽来的家眷船队。他的妻子牵着六岁的儿子走下跳板,孩子怯生生地看着陌生的父亲,不敢上前。
白起蹲下身,想抱抱儿子,孩子却躲到母亲身后。
“总督大人,出云急报!”传令兵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温情时刻。
白起站起身,接过军报,只看了一眼,脸上所有的柔和瞬间消失,恢复成那个冷硬的铁血统帅。
“传令,”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第一营、第三营火速集结,携带全部火器。我亲自带队。”
“夫君!”妻子惊呼,“你才刚见到我们……”
白起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决绝取代:“军情紧急,等我回来。”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次孩子没有躲开,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在家听娘的话,好好读书。”白起说完,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七日后,出云郡。
所谓的“叛军”在白起的正规军面前不堪一击。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三千叛军死伤过半,余者溃散。天川明被生擒,押到白起面前时,这位大祭司仍高昂着头,用扶桑语嘶吼着诅咒。
白起端坐在临时搭起的将台上,冷冷看着他:“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当众承认叛乱之罪,并劝降其余抵抗势力,我可以留你全尸,不牵连家族。第二,继续顽抗,我会把你绑在郡城广场,用‘凌迟’之刑——这是欧越律法对叛国者的处罚,要割三千六百刀,三天三夜才死。你的家族,男丁处斩,女眷为奴。”
通译将话翻译过去,天川明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死死盯着白起,眼中满是仇恨,但更多的,是恐惧。
“我……我认罪。”他终于低下头,用生硬的雅言说。
“很好。”白起起身,“明日午时,郡城广场,公开审判。之后,你和你的核心党羽,全部流放硫磺岛矿场,终生劳役。”
审判如期举行。广场上挤满了民众,天川明当众宣读悔罪书,承认欧越统治的合法性,呼吁余党投降。然后,他和十七名叛乱首领被戴上重枷,押上前往流云岛硫磺矿场的船只。
白起站在港口,看着那些船只远去。副将低声问:“总督,为何不直接处决,以儆效尤?”
“死人没有价值。”白起淡淡道,“让他们在矿场劳作,既是对反抗者的惩罚,也是给观望者的警告。而且,”他看向远方海面,“硫磺岛需要劳力,这些人正好。”
“那……这些人的家族?”
“按律处置,但可以稍宽。十五岁以下男丁免死,送入扶桑学馆严加管教。女眷发还部分家产,准其改嫁或出家。”白起转身离开,“记住了,统治不是屠杀,而是让活着的人知道,反抗没有出路,顺从才有活路,合作才有出路。”
副将肃然:“末将明白了。”
当夜,白起在总督府书房写奏报。他详细陈述了平叛经过、处置结果,以及扶桑省目前的局势。写到末尾时,他停顿了很久,终于添上一句:“臣一切安好,家眷已至,叩谢陛下天恩。扶桑初定,然教化非一日之功,臣必竭尽全力,使此地永为帝国之东藩。”
他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月光。家眷已经安置在后院,儿子睡着前,终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爹”。这本该是温馨的时刻,可白起心中却莫名沉重。
他想起了离开会稽前,欧阳蹄拍着他的肩膀说:“白起,东瀛就交给你了,朕信你。”
那时的信任,是毫无保留的。
而现在呢?那些厚重的赏赐,那些“恩典”,那些随家眷同来的监军司官员……白起不是傻子,他读得懂那些背后的含义。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把刻着“国之干城”的佩剑,轻轻抚摸剑身。剑很冷,就像这扶桑的秋夜。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白起收剑入鞘,吹熄了灯。黑暗中,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陛下,您若真疑我,何不直接召我回去?您若不疑我,又何必如此……”
没有答案。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冷冷的光斑。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硫磺岛上,天川明和那些被流放的贵族,正被驱赶着进入矿洞。黑暗、闷热、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有人崩溃大哭,有人麻木顺从,也有人,在低垂的眼帘下,藏着刻骨的仇恨与不甘。
一个年轻的贵族偷偷将一块尖利的黑曜石碎片藏进衣襟。他抬头,望向矿洞口那一小块天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发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矿洞深处的黑暗,吞噬了他的低语,也吞噬了所有不甘的怨念。但这怨念不会消失,只会在地下慢慢发酵,等待着某个契机,再次破土而出。
第227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