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生硬,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命令口吻。
这语气,像极了小时候他不小心摔倒了,膝盖磕破流血,疼得哇哇大哭时,父亲从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立刻冲过来柔声安慰,只会站在旁边,皱着眉头,用这种硬邦邦的语气命令他自己爬起来。
“我起不来……”
一阵莫名的、久违的委屈和脆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林默,他仿佛在这一刻变回了那个在父亲严厉目光下无所适从的无助孩子,“我的腿……好像要断了……到处都是要吃我的东西,有毒的,带刺的……我回不去了……爸,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父亲的幻影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炬,仿佛两道实质的光芒,穿透了周围迷离摇曳的菌光,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
“骨头断过,接上了,才能长得更硬实。林家的男人,可以死,不能孬。”
这句话,父亲生前似乎从未如此直接、如此**地对他说过,但这确确实实是父亲那一辈人,在艰苦生活中磨砺出的、近乎冷酷和固执的理论,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信条。
此刻,由这致幻的蘑菇,从他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并以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映射呈现,带着一种撕掉所有温情面纱后的、残酷的真实感。
“可我……我为了活下去,杀了一只怀了崽的母猴……我为了做斧头,砍了一棵……一棵长得特别像小晚的树……”
压抑在心底许久、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愧疚感和伦理挣扎,在这诡异而毫无防备的幻境中,终于决堤而出,他像个在神父面前忏悔罪行的信徒,又像个渴望父亲理解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倾诉着,“我做的那些工具……引火的,射箭的……差点弄瞎我自己……好几次都差点弄死我自己……爸,你说……我该怎么办?”
父亲的幻影沉默了片刻,周围幽蓝、惨绿、昏黄的光芒不安地摇曳着,将他虚幻的身影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
那常年紧绷的、严厉的神情,似乎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流露出一丝极难捕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世道,活着,本身就是在泥地里刨食。心里知道难受,知道立座坟,总好过自己直接变成一座坟,没人记得,也没人念叨。”
那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依旧生硬,语调平直,却似乎在这一刻,注入了一点难以察觉的……理解?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同?
“工具本身,没有对错,看拿在谁手里,看他用这工具去干什么。你爷爷当年,就靠着一把破镐头,下到几百米深的井里,一镐一镐地刨煤,养活了咱们一大家子人。那同一把镐头,也刨塌过巷道,埋过……活生生的工友。”
幻影中的父亲,缓缓抬起了一只手臂。那是一只粗糙得如同老树皮、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老茧和愈合后白色伤疤、指甲缝里仿佛永远嵌着洗不净的煤灰的手,它指向了林默身边倚靠着的、那柄用白桦木制成的石斧。
“家伙什还在,手没断,脑子没丢,就还能刨。只要还能刨,就死不了,就还有指望。”
洞窟内的光芒开始剧烈地晃动、闪烁,如同风中残烛,父亲的影像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边缘开始消散,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带着杂音。
“往前走……别回头……”
最后几个字,如同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洞的回音,逐渐减弱,最终彻底消散在弥漫着甜香的空气里。而那凝聚的身影,也完全融入了背后那片扭曲、变幻的菌光背景之中,再也寻觅不到一丝痕迹。
林默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人从冰水中捞起,骤然清醒了过来。
洞窟依旧阴冷,岩壁依旧湿滑,那些发光的蘑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诡谲的光芒,甜腻的气息依旧顽固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胸前和腿上传来的剧痛依旧真实而尖锐,无情地拉扯着他的神经。
刚才所经历的那一切,对话、影像、触感、甚至气味,都清晰得可怕,历历在目,却又虚幻得如同阳光下瞬间破裂的彩色气泡,找不到任何存在的证据。
是那些致幻蘑菇的作用。他无比清楚,理智在不断地向他重申这一点。
但……那幻觉中与父亲的对话,那些硬邦邦、硌得人心疼的话语,却不像普通的梦境那样醒来即忘。它们更像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了他的意识深处,融入了他的血脉之中。
“骨头断过,才能长得更硬。”
“可以死,不能孬。”
“心里有坟,好过自己成坟。”
“家伙什在……就还能刨。”
“往前走……别回头……”
这些话语,与其说是温柔的安慰或开解,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强硬的、近乎野蛮的精神注入。是父亲以及父辈那套在苦难中淬炼出的、沉默而坚韧的生存信念,在他精神防线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以这种离奇荒诞、却又直指人心的方式,被强行灌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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