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的阳光,终于学会了如何穿透氤氲不散的海雾,洒在林默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那光芒带着久违的暖意,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始终无法真正抵达他心底最深的角落,更无力驱散他眉宇间凝结的、那层比海雾更沉、比夜色更浓的阴翳。
营地贮藏室,正以一种近乎奢侈的速度变得充盈。熏鱼干挂满了特意搭起的木架,散发着沉稳的咸香;粗盐在陶罐里堆出小小的山尖;鞣制好的皮料柔软而富有韧性;各式各样打磨精细的石斧、石刀、骨针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甚至还有一小罐用岛上野果反复发酵、蒸馏出的液体,辛辣刺喉,被他郑重地称之为“酒”。
物质上,生存那根最尖锐的刺,似乎已被岁月和劳作慢慢磨钝。死亡的威胁,不再像初来那几年,如冰冷的海水般时刻浸透着他的骨髓。
然而,一种更寂静、更粘稠、更无孔不入的危险,正随着潮起潮落,悄然漫上他心灵的堤岸。
那不是惊慌失措,不是饥渴交迫,而是经年累月孤独沉淀后,一种近乎实质的、无所不在的空无。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对着跳跃的篝火喃喃自语,起初是完整的句子,后来词句开始支离破碎,语法在无意识的滑动中崩塌、解体,仿佛语言的功能正在这旷日持久的独处中悄悄锈蚀。
记忆,那座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也出现了深刻的裂痕。
某个被阳光晒得有些恍惚的午后,他手持那把陪伴他多年的黑曜石斧,站在一棵枯死的树木前,却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大脑一片空白,意识模糊,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过了许久,一股冰冷的恐惧才沿着脊椎爬上来——他需要柴火,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念头,竟然需要如此费力才能从记忆的混沌中打捞出来。
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无论是故乡的街景,亲人的面容,还是曾经熟读的诗文,原本清晰的画面,其边缘都开始模糊、褪色,如同浸了水的古老壁画,色彩剥落,形象漫漶,正一点点沉入遗忘的深潭。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标尺。
日升月落,潮汐涨退,季节更迭,所有这些自然现象依然在发生,但在他内心的感知里,它们却搅成了一潭死水。昨日、今日、明日,像被投入一口巨大的坩埚,混沌地搅拌在一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无边旷野中央的、无限小的点,四周空茫,没有任何回声可以定位自身。呐喊无声,奔跑无向。精神,这座抵御虚无的最后堡垒,其城墙正在无声无息中风化、剥落。
他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以应对内部那正在缓慢失序、走向热寂的宇宙。他需要建造一座坚不可摧的精神堡垒,用具体的、可触摸的事物,来抵御这无边虚无的吞噬。
而堡垒的基石,就从重新定义和锚定时间开始。
营地深处的竹筒滴漏,滴答,滴答,精准而机械。它测量的是人为划分的、循环的“间隔”,是数量的累积,但它藏在黑暗里,与宏大的天地节律隔绝,像一座孤立的钟。
他需要一种更直接的、与日月星辰呼吸相连的感知方式。他需要看见时间的身影,触摸它的轨迹,需要一种能每日与之对话的、充满敬畏的存在。
他决定建造一座日晷。不是文明世界里那些精巧的青铜工艺品,而是一座石质的、粗粝的、近乎永恒的日冕碑。
这就需要一片开阔、平整、能毫无保留地接收阳光从清晨到黄昏全部馈赠的场地。他跛着腿像一位勤恳的勘测员,踏遍了营地周边所有可能的区域。
最终,他选定在营地东面一百五十步外的一处巨大砂岩平台。这里的岩石质地坚硬,表面经过海风千万年的打磨,相对平坦,朝向正南,视野极佳,从日出到日落,几乎没有任何遮蔽。
他努力回忆着文明世界里日晷的形态:倾斜的晷针,放射状散开的刻度线。但这里是幽影岛,不是他的故乡,经纬不同,规则亦不同。
晷针的倾角必须精确对应此地的纬度。他没有量角器,没有任何现成的仪器,但他拥有整个北半球的星空作为参照。
他砍下一根笔直如矢的木杆,将其竖直插在平台的中心点,开始观察它在正午时分投下的影子长度和方向。
他连续观察了三天,记录下影子最短那一刻所指的方位——那就是此地永恒的正北方向。一条无形的子午线,就这样被他用最原始的方式确定下来。
最难的是确定晷针的倾角,这就需要知道当地的纬度。他依稀还记得一个在航海书籍上看到的粗略方法:北极星的高度角约等于当地纬度。
在一个难得晴朗无云的夜晚,海风清冽,星河璀璨。他用量角器般的树枝和自制的垂线,笨拙而专注地测量着北极星在夜穹上的地平高度。过程繁琐,误差必然存在,但对于这座荒岛日晷而言,这个大概的数值已经足够。
晷面,就是这片天然的、略带粗糙纹理的岩石平台。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根与之成特定角度的、坚固不朽的晷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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