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影子每日在粗糙的石面上从容划过,清晰地分割出“晨启”、“渔猎”、“顶日”、“垦殖”、“归巢”的时辰,赋予重复的劳作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
然而,外在时间的规整,像一面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反而更尖锐地照见了内部世界的混沌与失序。
记忆的腐蚀,悄无声息,却比任何潜伏在雨林深处的野兽都更令他恐惧。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陷入一种“断片”的空白状态:手握鱼叉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却愣在原地,大脑一片茫然,忘记自己此刻是要去修补水下的渔笼,还是检查岩石间的陷阱。
他试图回忆一种过去熟知的、用于消炎止血的草药配方,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雾气,任凭如何努力,也无法凝聚成清晰的图像和名称。
甚至,在某次对着海浪呼喊以练习发声、防止语言功能彻底退化时,他惊恐地发现,几个简单至极的词汇竟在舌尖徒劳地打转,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迟迟无法脱口而出,原本熟悉的语法结构也支离破碎,组织不起一个完整的句子。
最让他心悸的,是关于家人容颜的记忆。那是他曾经以为刻骨铭心、融入血脉、永世不忘的映像。如今,他需要像在浑浊的水中打捞沉船般,极力凝神,才能勉强在脑海中勾勒出他们笑容的大致轮廓。
然而,那笑容里独有的温度、母亲眼角细微的、如同新月般的弧度、父亲拍着他肩膀时手掌的厚重温暖……这些构成“唯一性”的细节,却像指间的流沙,正一点点从意识的缝隙中溜走,无法挽留。
至于其他的记忆碎片,城市清晨街头的喧嚣声浪、办公室电脑风扇永无止境的低鸣嗡响、家中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更是褪色得几乎透明,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恐惧,牢牢攫住了他。他清晰地意识到,孤独在这座岛上执行的,不仅仅是一场针对**的消耗战,更是一场针对他“之所以为人”的核心的、缓慢而精确的死刑。它不仅意图消灭他的生命,更要彻底抹去他存在过的所有证据——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身份,他之所以是“林默”而非仅仅是一个呼吸生物的全部依据。
不能坐以待毙,他迫切需要建造另一座堡垒,来守卫正在从内部加速流失的过去。
他需要一座宫殿,一座记忆的宫殿。
这并非文学上的比喻。
他依稀记起,曾在某本杂书上读到过关于古罗马演说家西塞罗使用“位置记忆法”的记载,即“记忆宫殿”的技巧——将需要记忆的冗长讲稿内容,与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物理空间中的各个位置一一对应,通过在这个心理空间中“漫步”,循着固定的路线,便能依次唤回记忆。
现在,他需要将这个古老的技巧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极致,用以对抗整个正在崩塌的过去。
他的“宫殿”,其蓝图就是他此刻身处、并赖以生存的整个营地。而需要被存储、被加固的记忆内容,是他那正在加速消逝的前半生,是他作为文明社会一分子的全部过往。
这项浩大的精神工程,始于对“宫殿”地基的细致勘察与规划。
他花了整整一个“垦殖”时辰,像一位严谨的建筑师和档案管理员,重新巡视他的领地,目光不再局限于资源的丰俭,而是审视每一处的地形、特征与情感联结的可能性。
他将这个庇护他九年的核心区域定义为宫殿的“中央大殿”,是“自我”的宝座所在,储存着最核心的生存物资、工具以及他刻在石壁上的知识记录。
营地入口区域,被他锚定为童年老家的门厅。那扇斑驳的暗绿色铁门,门边那个用来放牛奶瓶的旧木箱,都必须在这里被清晰地“看见”。
水窖所在的潮湿角落,映射为老宅狭小却温暖的厨房,尤其是那个不锈钢的洗碗池,水下总是摇曳着窗外老槐树投下的破碎光影。
铺着干燥鹿皮的睡榻,自然是他童年睡惯的旧床,他极力回想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块因渗水而形成的、形状酷似颠倒中国地图的雨渍痕迹。
储存石斧、骨针等工具的天然壁龛,成了他大学宿舍里那张永远乱糟糟的书桌抽屉,里面总有无故失踪的钢笔、半包受潮的饼干和几枚生锈的硬币。
终日不熄的火塘,则是父亲乡下老屋里那个笨重的煤球炉,炉壁上总是烤着几只红薯,散发出让人安心的焦糊香气。
走出核心区域,营地的空地被他规划为童年那个北方小城的中心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音乐喷泉,夏天时孩子们在水柱间嬉闹,冬天则结着厚厚的、泛着青光的冰层。
通向溪流的那条蜿蜒小径,成了通往他就读中学的那条栽满法国梧桐的长街,秋天时金黄的落叶铺满路面,踩上去发出“沙沙”的、清脆的碎裂声。
溪流本身,化身为穿越那座城市的古老运河,他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曾在这条河的岸边,第一次鼓起勇气牵起了邻班女孩的手,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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