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讲武堂藏书阁
戌时三刻,暮色四合。
柴荣站在讲武堂藏书阁的北窗前,手里握着一卷《太白阴经》的手抄本。这是唐人李筌所着的兵书,内容驳杂,从天文占卜到阵法器械皆有涉猎,在正统兵家眼中算是“杂学”。但柴荣看得仔细,尤其关注其中关于山地战、夜袭、火攻的章节。
藏书阁里烛火通明,三十余盏铜灯将三层楼阁照得亮如白昼。书架沿墙而立,从地板直抵房梁,架上分门别类摆满了兵书、舆图、器械图谱。这里是沈括耗时三月整理出来的成果,几乎搜罗了天下能找到的所有兵学典籍。
沈括侍立在一旁,手中捧着笔墨,随时准备记录天子的批注。这位年轻的技术官员眼睛发亮,显然对这种沉浸于知识的氛围极为享受。
“这里,”柴荣忽然指着书中一段,“‘火攻须择风日,风势不顺,反伤己军’。这话说得太笼统——什么样的风叫顺风?多大的风能用火?若遇风向突变,该如何处置?”
沈括连忙提笔记下:“圣人明鉴。臣在讲武堂授课时,曾专门讲过纵火粉的特性——需无风或微风,风速超过三级便不宜使用。至于风向突变……目前尚无万全之策,只能在点火前加倍观测,并预设多条撤离路线。”
“不够。”柴荣摇头,“打仗不能靠‘尚无万全之策’。沈括,你组织讲武堂的教员,专门研究这个课题:火攻的气象条件、应急预案、补救措施。三个月内,朕要看到成果。”
“臣领旨。”沈括郑重记下。
柴荣合上书卷,走到一排挂着地图的木架前。这些地图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有绢帛的,有纸张的,甚至还有刻在木板上的。他抽出一张太行山北段的地形图,在长案上铺开。
图上用朱笔标注了几个点:壶关、潞州、云州、朔州、晋阳。各点之间用墨线连接,代表主要通道。其中从云州到壶关那条线上,有个地方被重重圈了起来——“鬼见愁”。
“这里的地形,你去勘察过么?”柴荣指着那个位置问沈括。
“臣去年秋曾随测绘队去过。”沈括凑近细看,“鬼见愁是一处长约五里的峡谷,两侧山崖陡峭,中间最窄处仅容三马并行。谷中有溪流,春夏水涨时道路泥泞,车马难行。若是伏击……确是绝佳之地。”
柴荣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云州移到鬼见愁,又从鬼见愁移到壶关。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推演千军万马的行进路线。
“若是你,”他忽然问,“要在鬼见愁设伏,会怎么做?”
沈括一愣,随即陷入沉思。他走到另一排书架前,抽出一本《孙子兵法》,快速翻到《地形篇》,又找来几张描绘类似地形的古战场图。烛火下,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比划。
约莫半柱香后,他才开口:“若臣设伏,会在峡谷两端各埋伏一军,待敌完全进入峡谷后,前后夹击。同时占据两侧山崖,用滚木擂石封堵道路,弩手居高临下射击。但……”
“但什么?”
“但这样做,需要至少五千兵马,且必须确保敌军完全中伏。”沈括抬起头,“若敌军谨慎,先派斥候探查,或分批通过,伏击便难奏效。所以还需……诱敌。”
“怎么诱?”
“佯装败退,弃置辎重,散布假情报。”沈括越说越快,“让敌军以为我军怯战、混乱,诱其轻敌急进。待其主力入谷,再收网。”
柴荣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沈括或许不是战场上的猛将,但这种系统性的思维、这种将理论知识转化为实战策略的能力,正是这个时代最缺乏的。
“说得好。”他点头,“那你觉得,耶律挞烈会怎么打?”
这个问题让沈括怔住了。他张了张嘴,最终摇头:“臣……不敢妄测。”
“朕许你妄测。”柴荣道,“就当是推演,说错了也无妨。”
沈括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地图。这一次,他看了很久,手指在云州、鬼见愁、壶关之间来回移动,偶尔还停下来,在纸上写写画画。
“耶律挞烈是沙场老将,用兵以稳着称。”他终于开口,“若他真要在鬼见愁设伏,必不会只靠伏兵。臣推测……他会有三手准备。”
“哪三手?”
“第一,伏击主力,这是正兵;第二,派游骑骚扰壶关外围,制造压力,迫使周军分兵,这是奇兵;第三……”沈括顿了顿,“可能在潞州方向也制造事端,牵制李筠,防止潞州军北上支援壶关。”
柴荣眼中精光一闪:“也就是说,这不会是一场孤立的伏击,而是一套组合拳。”
“是。”沈括点头,“而且时机很重要。必须在周军新军未完全成军、各军配合尚不默契时发动。一旦拖到秋后,周军准备充分,契丹粮草又接济不上,主动权就易手了。”
阁中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窗外夜色渐浓,远处传来汴梁城的宵禁钟声,沉闷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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