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御史台
午时刚过,御史台的正堂里弥漫着墨香与陈年案牍特有的霉味。
刘温叟坐在主位上,面前摊着一份刚刚誊写完毕的联名奏章。奏章上列了二十七个名字,全是朝中颇有声望的文臣,内容依然是弹劾王朴“苛政虐民、擅杀无辜”,请求朝廷罢免王朴、暂缓淮南新政。
“都署好了?”刘温叟问一旁的书记官。
“回中丞,二十七位大人皆已署名画押。”书记官恭敬答道,“只差……只差薛相公的最后审定。”
刘温叟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这份奏章一旦递上去,就是与范质、张美等新政派彻底撕破脸。但他别无选择——作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匡正得失是他的职责。王朴在淮南所为已越过了为官的底线,他必须发声。
堂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御史匆匆进来:“中丞,宫中有旨,宣您即刻觐见。”
刘温叟心头一紧:“圣人召见?”
“是,传旨的内侍已在前厅等候。”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衣冠。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案上那份奏章——罢了,面圣之后再递也不迟。
崇元殿偏殿里,柴荣正在批阅奏章。见刘温叟进来,他放下笔,指了指旁边的胡床:“刘卿坐。”
“臣不敢。”刘温叟躬身而立。
“让你坐就坐。”柴荣语气平和,“朕今日找你来,是想听听实话——朝中对淮南新政,究竟有多少反对之声?”
刘温叟心中一凛,斟酌着措辞:“回圣人,新政乃富国强兵之策,朝中多数臣工都是支持的。只是……王朴在淮南手段过于酷烈,有违圣人之道,故有些议论。”
“有些议论?”柴荣笑了笑,“刘卿,你案头那份二十七人联名的奏章,朕已经知道了。”
刘温叟脸色瞬间煞白,扑通跪地:“臣……臣……”
“不必惊慌。”柴荣摆手,“御史风闻奏事,是本分。朕若连这点都容不下,还做什么天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光明媚,几只燕子在檐下筑巢,衔泥往来,忙碌而有序。
“刘卿,你读圣贤书,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朕问你——淮南那些占田万亩、纳粮不过百石的豪强,是民么?那些被他们逼得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小户,是不是民?”
刘温叟低头:“皆是民。”
“那为何你眼中只有豪强之怨,不见小户之苦?”柴荣转身,目光如炬,“是因为豪强能写奏章、能联名上书、能在朝中有代言人,而那些小户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是么?”
这话说得极重,刘温叟额头渗出冷汗:“臣……臣绝无此意。”
“朕知道你没有。”柴荣语气稍缓,“你只是被那些奏章、那些议论蒙蔽了眼睛。刘卿,你是三朝老臣,为人刚正,朕信你。所以今日才单独召见你,说这些肺腑之言。”
他走回案前,从一堆奏章中抽出一份:“这是濠州清丈后,各县小户减税的名录。你拿回去看看,看看那些名字,那些你从未听过、从未见过的名字。然后问问自己——新政,到底是在害民,还是在救民?”
刘温叟双手接过那本厚厚的名录,指尖微微颤抖。
“联名奏章,你想递就递。”柴荣重新坐下,“但朕希望你递之前,先去一趟淮南——不是去州府见那些穿绸缎的,是去乡间,去见那些穿麻衣的。听听他们怎么说,看看他们的日子。若看过之后,你还觉得王朴该罢、新政该停,那朕无话可说。”
“臣……”刘温叟深吸一口气,“臣愿往淮南。”
“好。”柴荣点头,“朕给你一个月时间。去看看吧,看看真实的天下,而不是奏章里的天下。”
刘温叟深深一揖,捧着那本名录退出殿外。春日阳光照在他脸上,有些刺眼。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名录,封面上是端正的楷书:“显德元年濠州清丈减税户册”。
他忽然觉得,这本册子比那二十七人联名的奏章,重得多。
太行山北·无名谷地
申时末,暮色初临。
李狗儿趴在一处岩缝里,身上盖着枯草,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左手紧握三矢弩,右手扣着扳机,呼吸压得极轻。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山岩,棱角硌得胸口生疼,但他一动不动。
前方三十步外,是一条蜿蜒的山道。道旁散落着几具羊骨、一些破烂的包裹——那是山民被劫后留下的痕迹。再往前,谷地渐渐开阔,隐约能看到几顶破旧的毡帐,帐外拴着十几匹马。
契丹游骑的营地。
陈五趴在李狗儿左侧,同样伪装得极好。他肩上的伤已痊愈,但动作仍有些僵硬。右侧是刘延让,这位北汉降将此刻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谷地里的动静。
他们身后,散伏着一百八十名新军士卒。弩手在前,刀盾手在中,纵火队在后,按照演练了无数次的阵型隐蔽待命。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山谷里静得能听见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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