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皇城,紫宸殿东暖阁,辰时
柴荣将最后一份奏章合上,轻轻放在已经堆起半尺高的奏章堆顶。晨光透过精致的槛窗棂格,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揉了揉眉心,指尖能触到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那是长期熬夜和心力透支的痕迹,但今日,那跳动似乎比往日沉稳了些。
张德钧悄步上前,将一盏新沏的蒙顶茶放在案角。茶汤澄澈,热气氤氲,带着川蜀山野特有的清冽香气。
“陛下,薛中丞在外求见,已候了半个时辰。”
柴荣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那股熟悉的刺痛感比往日轻了许多。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案头那封未拆的密奏上——那是昨夜从淮南加急送来的,王朴的亲笔。
“让他进来吧。”
薛居正进殿时,脚步比往日沉重。这位三朝元老今日穿着紫色常服,腰佩金鱼袋,但素来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眼下的乌青在晨光中格外明显。他行至御案前三步,躬身长揖:
“臣薛居正,叩见陛下。”
“薛卿平身。”柴荣抬手虚扶,语气平淡,“一大早来见朕,有何要事?”
薛居正直起身,却没有立刻开口。他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扫过皇帝案头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最后落在柴荣脸上。四目相对的刹那,这位老臣敏锐地察觉到皇帝今日气色不同——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那双眼睛里少了些许病态的虚浮,多了几分沉静的锐利。
这变化让他心头一沉。
“陛下,”薛居正斟酌着词句,“臣闻淮南新税法推行,王相雷厉风行,旬日间已清丈隐田三千余顷。此举固然可为国库增收,然……”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恐激起民变。”
“民变?”柴荣重复这两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薛卿说的‘民’,是指那些被清丈出隐田的世家大户,还是指无田可耕、无粮可食的真正的民?”
薛居正脸色微变。
柴荣从奏章堆里抽出一份,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是淮南三道今春的灾情奏报。去岁蝗灾,今春雨少,各州请免赋税的折子堆满了政事堂。可同一时间,仅扬州薛氏一族,就隐匿田产三百顷——薛卿,你告诉朕,这三百顷田若按新税法缴赋,能养活多少灾民?”
暖阁内一片寂静。窗外的鸟鸣声,远处宫人清扫庭院的洒扫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薛居正盯着那份奏章,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皇帝手中有这份名单,但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摊开来说。
“陛下,”他艰难地开口,“世家大族累世经营,田产多是祖辈所遗。若一概以‘隐田’论处,恐失天下士族之心……”
“士族之心?”柴荣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薛居正脊背发凉,“薛卿,朕问你,自梁至周,这天下换了五个姓,士族之心又向着谁了?是向着姓朱的,姓李的,姓石的,姓刘的,还是如今姓柴的?”
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薛居正面前。常服的袍角扫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士族之心,朕不在乎。”柴荣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朕在乎的是民心,是那些交了租庸调却还要服徭役的百姓之心,是那些守着几亩薄田却被豪强兼并的佃农之心,是那些——”他顿了顿,“朔州城破时,饿死在街头的百姓之心。”
薛居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皇帝,和他侍奉过的任何一位都不同。那些皇帝也会说“民心”,但那更像是庙堂之上的套话。而柴荣说这话时,眼里有种近乎偏执的东西——那是真的在乎。
“新税法必须推。”柴荣转过身,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世家若有怨言,让他们来找朕。但若有人胆敢阻挠新政,煽动民变……薛卿,你是御史中丞,该知道这是什么罪。”
他回过头,看着薛居正:“你是老臣,朕敬你。所以今日这些话,朕只对你说一次。回去告诉那些私下串联的人——安分守己,朕容得下他们世代荣华;若想兴风作浪……”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暖阁里的空气骤然变冷。
薛居正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臣……明白了。”
“去吧。”
老臣退出暖阁,脚步声渐渐远去。柴荣重新坐回御案后,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水很苦,但苦过后,舌尖泛起一丝回甘。
他打开王朴的密奏。信很长,详细禀报了淮南三州的推行情况,遇到的阻力,以及——二十名讲武堂学员的表现。
“学员张齐贤,于滁州清丈时遇豪强围攻,率乡勇据守三日,终待援军至……”
“学员吕端,在楚州核查田亩,发现县令与当地世家勾结,连夜密报送扬州……”
“学员寇准,年方十七,于寿州宣讲新法,舌战当地耆老十余人,百姓为之侧目……”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事迹。柴荣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