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皇城,御花园,卯时三刻
柴荣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走着,身上只披了件素色锦袍,没有戴冠,头发简单束在脑后。晨露打湿了袍角,在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散步了。病重时走不动,稍好些时又忙于政务,总想着“等有空了”“等闲下来了”——可皇帝的“有空”,从来都是奢望。
但今天,他想走走。
御花园里春意渐浓。桃树冒出嫩红的苞,柳条抽出鹅黄的芽,假山边的几株早樱已经开了,粉白的花瓣上挂着露珠,在晨光里晶莹剔透。空气中有泥土解冻的气息,草木萌动的气息,还有……生的气息。
他走到水池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脸色依然苍白,但不再死灰;眼窝依然深陷,但眼神清亮了些。就像这池水,冬天时冰封死寂,现在冰化了,水活了,虽然还凉,但已经有了流动的生机。
“陛下。”
身后传来魏仁浦的声音。柴荣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魏仁浦走到他身侧,躬身道:“陛下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是吗?”柴荣笑了笑,“朕自己倒没觉得,只是……睡得踏实了些。”
这是实话。昨夜是他一个月来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虽然依然睡得浅,但至少是睡着了。醒来时,胸口那种常年压着大石的沉闷感,似乎轻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对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来说,就是天光。
“陛下唤臣来,有何吩咐?”魏仁浦问。
柴荣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递给他。那是昨夜批阅的,关于在淮南试行新税法的条陈。按惯例,这种涉及地方政务的奏章,该由政事堂先议,再呈御览。但柴荣直接批了。
“你看看。”他说。
魏仁浦展开奏章,快速浏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条陈写得很大胆,要废除以人丁为主的租庸调,改按田亩和产出征税,还要清查隐田,限制寺院占地……
“陛下,这……”他抬头,“步子是否太大了?淮南虽是我朝粮仓,但世家豪强盘根错节,贸然推行新法,恐生变乱。”
“朕知道。”柴荣平静地说,“所以只选三州试行,而且让王朴亲自去督办。他是老臣,懂分寸,知进退。”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开头。税制不改,国库永远空虚;军制不改,军队永远孱弱;官制不改,吏治永远**……这些,你比朕清楚。”
魏仁浦沉默。他当然清楚。五代乱世,归根结底是制度崩坏。梁、唐、晋、汉,每个朝代都想改,但改到一半就改不动了——因为既得利益者太多,阻力太大。
“陛下,”他斟酌着词句,“现在朔州新失,北线不稳,此时在南方推行新法,是否……时机不当?”
柴荣转过身,看着魏仁浦。晨光中,这位枢密使鬓角的白发格外刺眼。他才五十出头,却已老态尽显,可见这几个月压力有多大。
“魏卿,”柴荣缓缓道,“你说,治国和治病,像不像?”
魏仁浦一愣。
“朕这病,太医说要静养,要温补,要慢慢调理。”柴荣说,“但朕知道,慢不了了。慢一天,病就深一分。所以朕用了猛药,虽然伤身,但至少把命吊住了。”
他指向园中的桃树:“你看那些树,冬天时看着都死了,可根还活着。只要春天一到,该发芽发芽,该开花开花。治国也一样——不能因为北方有战事,南方就什么都不做。该发的芽,就得让它发;该开的花,就得让它开。”
魏仁浦怔怔地看着皇帝。这番话,不像从前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柴荣说的。从前的柴荣像火,燃烧一切阻碍;现在的柴荣像水,看似柔缓,却无孔不入。
“臣……明白了。”他深深一揖,“臣这就去办。”
“还有一件事。”柴荣叫住他,“讲武堂第一期学员,不是该北上吗?让他们改道,去淮南,去王朴那里。新法推行,需要人手,更需要懂新学、有新思的年轻人。让他们在地方历练历练,比在军营里纸上谈兵强。”
魏仁浦眼睛一亮:“陛下圣明!只是……赵匡胤那边,原本指望这批学员补充兵力……”
“壶关现在有一千七百人,够了。”柴荣摆摆手,“守关不在人多,在精。赵匡胤是明白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完,继续沿着小径向前走。魏仁浦跟在后面半步,忽然觉得,这个清晨的皇帝,和以往不太一样。
少了些急躁,多了些从容。
少了些执念,多了些智慧。
就像这场大病,没有击垮他,反而……磨砺了他。
壶关大营,校场,辰时正
王小七拉开弓弦,手在抖。
弓是三石弓,对老兵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他这个新兵,还是太重了。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拉满,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出去,落在靶子外三丈远的地方。
“废物!”教头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连弓都拉不开,上什么战场?滚去一边练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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