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皇城,福宁殿,深夜
柴荣从噩梦中惊醒时,殿内一片漆黑。
梦里,他又回到了朔州城头。高彦晖浑身是血,拄着断剑站在他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看着他。城墙下,八千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每一张脸都在喊:“陛下……陛下……”
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寝衣,粘在身上冰凉刺骨。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心口传来熟悉的绞痛,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压抑的钝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挣扎,想要破土而出。他下意识捂住胸口,手心能感觉到心脏剧烈而不规则的跳动。
又该咳血了,他想。
这个念头刚起,喉咙里就涌上一股腥甜。他熟练地摸出枕边的手帕,捂在嘴上,等待着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但咳嗽没有来。
那股血腥味在喉间停留片刻,然后……消退了。就像涨潮的海水,在即将淹没沙滩时,忽然开始退去。
柴荣愣住了。
他慢慢放下手帕,在黑暗中盯着那片白色。没有血,一丝都没有。他又试着深吸一口气——肺部依然有刺痛感,但似乎……通畅了一些?那种常年萦绕的滞涩感,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
这不正常。
一个月来,他每天至少要咳血三次。太医刘翰说过,这是心脉受损、淤血内积的症状,除非用猛药强行疏通,否则只会越来越重。可现在……
他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榻。春夜的寒意从砖缝渗上来,冻得脚底发麻,但他顾不上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
冷冽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刺痛,但刺痛之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
就像堵塞多年的河道,忽然被冲开了一个小口。
“陛下?”
张德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惊慌——他听见了开窗的声音。
“进来。”柴荣说。
老内侍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烛台。烛光照亮了柴荣的脸,张德钧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
“陛下……您的脸色……”
“怎么了?”
“好、好多了。”张德钧结结巴巴地说,“虽然还是白,但不是那种死白,是……是活人的白了。”
柴荣走到铜镜前。镜子里的人依然瘦削,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有了一种他许久未见的东西——
光。
不是回光返照的那种虚浮的光,而是一种沉静的、坚定的光。就像油灯在即将燃尽时,忽然添了油,火苗重新稳住了。
“去叫刘翰。”他说。
“现在?都三更天了……”
“现在。”
刘翰被从被窝里叫起来,匆匆赶到福宁殿时,头发都没来得及束好。但当他的手搭上柴荣的腕脉,片刻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不可能……”老太医喃喃自语。
“说。”
“陛下的脉象……”刘翰抬起头,脸上是见鬼般的表情,“淤阻之象,减轻了三成。心脉虽然依然虚弱,但……但有了生机。就像是……就像是一棵枯树,根还没死,又冒了新芽。”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或者……心境上有什么变化?”
柴荣沉默。
他想起白日里在忠烈祠说的那些话,想起对着高彦晖牌位的那一揖,想起自己承认“此败罪在朕”时的决绝。
放下。
这个词忽然跳进脑海。
不是放下责任,是放下了某种执念——那种“我必须改变一切、我必须完美无缺”的现代人的傲慢。他承认自己会犯错,承认自己会失败,承认自己……也是凡人。
而承认之后,肩上的重担,反而轻了一些。
“刘翰,”柴荣缓缓开口,“朕问你,心疾之症,除了药石,可还有其他治法?”
刘翰沉吟良久,才道:“医典有云:心主神明,情志为病。大喜伤心,大怒伤肝,大忧伤肺,大思伤脾,大恐伤肾。反之,若心境平和,神思安宁,则五脏调和,病气自退。”
他看了柴荣一眼,继续说:“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尤其是陛下身系天下,日理万机,想要心境平和……”
“朕明白了。”柴荣打断他,“从明日起,药量减半。”
“陛下!万万不可!您这病……”
“听朕的。”柴荣的语气不容置疑,“既然心病还需心药医,那朕就试试这条路。若真有效,自然好;若无效……再用药也不迟。”
刘翰还想劝,但看着皇帝眼中那种久违的坚定,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臣……遵旨。”
“去吧。”柴荣摆摆手,“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太医退下后,柴荣重新走到窗边。夜色深沉,星河璀璨。远处汴梁城的灯火零星点点,像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珍珠。
他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一句话:有时候,承认脆弱,才是真正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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