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皇城,垂拱殿,午时
药碗从柴荣手中滑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汤和白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像一幅诡异的泼墨画。
他刚刚看完那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
朔州陷落,高彦晖殉国,守军尽没。残部约二百人在张凝带领下突围,正被北汉军追击,生死不明。
殿内静得可怕。张德钧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砖缝,一动不敢动。魏仁浦站在下首,脸色苍白,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
柴荣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得殿前的白玉栏杆泛着温润的光。远处,皇宫的飞檐翘角在蓝天下划出优美的弧线,檐角的风铃偶尔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就像朔州的陷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
“陛下……”魏仁浦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请节哀。高将军他……尽忠了。”
“尽忠。”柴荣重复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像在咀嚼一块坚硬的石头,“是啊,尽忠了。那朕呢?朕该做什么?下旨褒奖?追封爵位?还是……写一篇感人肺腑的祭文?”
他转过身,看着魏仁浦,眼睛里有种魏仁浦从未见过的光——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魏卿,你说,高彦晖死的时候,在想什么?”柴荣问,“是在想朕这个皇帝,为什么没派援军?是在想李筠,为什么坐视不理?还是在想……他守的这城,到底值不值得?”
魏仁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朕知道答案。”柴荣自问自答,“他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在守,守到守不住为止。因为他是朔州防御使,那是他的责。”
他走回御案前,手指拂过案上那卷军报。纸是粗糙的桑皮纸,上面还有血迹——不知道是写军报的人手上的,还是从朔州带回来的。
“那朕的责呢?”柴荣抬起头,“朕是天子,天下万民的君父。可现在,朕的将军死了,朕的城池丢了,朕的子民……不知道死了多少。朕这个天子,当得称职吗?”
“陛下!”魏仁浦跪下了,“朔州之失,非陛下之过!是臣等无能,是……”
“够了。”柴荣打断他,“朕不想听这些。朕只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重新坐下,摊开一张白纸,提起笔。笔尖在砚台里蘸了墨,墨很浓,黑得像夜。
“第一,追增高彦晖为太尉、朔国公,谥号‘忠烈’。其子嗣,荫封五品官。朔州阵亡将士,一律从优抚恤。”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第二,令潞州李筠,全力接应朔州突围残部。能救一个是一个,救回来的,都是功臣。”
“第三,”柴荣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令摩天岭赵匡胤,收缩防线,退守壶关。朔州已失,摩天岭孤悬在外,不能再有闪失。”
魏仁浦一愣:“陛下,壶关离潞州尚有百里,若是退守壶关,等于将太行山北麓全部让给契丹……”
“那就让。”柴荣放下笔,声音冰冷,“守不住的地方,强守就是送死。赵匡胤手里只有千余人,野狐峪一战又折损近半,你让他怎么守?”
“可是……”
“没有可是。”柴荣站起身,“告诉赵匡胤,朕不要他死守,朕要他活着。活着,才能有一天打回去。”
他走到殿中,背对着魏仁浦,望向北方。
“朔州丢了,朕很难过。但仗还得打,国还得治。传旨:明日大朝会,朕要亲自向百官说明朔州之事。该认的错,朕认;该担的责,朕担。”
“陛下……”魏仁浦眼眶发热,“您身体……”
“死不了。”柴荣笑了笑,笑容苍白,“至少现在死不了。朕要是现在死了,高彦晖不就白死了?”
他说完,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以往都厉害,整个人佝偻着,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张德钧慌忙上前,却被柴荣抬手制止。
咳声渐渐平息。
柴荣直起身,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手帕上又是一团暗红,但他看都没看,随手扔在地上。
“去吧。”他说,“去拟旨。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魏仁浦深深一揖,躬身退出。
殿门关上的那一刻,柴荣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御座上。他盯着地上那团带血的手帕,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声很低,很轻,但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高彦晖……你这个老家伙……”柴荣喃喃道,“说好等朕北巡时,要请朕喝朔州最烈的酒……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一滴眼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
落在御案的白纸上,晕开了未干的墨迹。
摩天岭大营,将帐,未时
赵匡胤把军报递给张老实,什么话都没说。
张老实看完,手开始发抖。纸上的字一个个跳动着,像在嘲笑他:朔州陷落,高将军殉国,守军尽没……
“将军……”他声音嘶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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