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岭大营,校场西侧,新坟前,卯时初
十一座新坟在晨雾中一字排开,每座坟前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名字。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有冻土堆起的土包,和土包前插着的三根枯草——这是军中祭奠战死同袍的习俗,草代表香,土代表供奉。
李狗儿跪在王二柱的坟前,手里攥着那块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他的身体还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张老实站在他身后三步外,双手抱胸,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二柱哥……”李狗儿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我回来了。”
风卷起坟前的尘土,打着旋飞向远处。
“陈大哥……刘三哥……”李狗儿一个个名字念过去,每念一个,眼泪就多流一行,“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
“够了。”张老实终于开口,声音硬邦邦的,“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他们要是泉下有知,只想看你挺直腰杆活下去,不是在这儿哭哭啼啼。”
李狗儿咬住嘴唇,强迫自己止住眼泪。他抬起头,看着张老实:“队正,我能……我能做点什么吗?”
张老实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先把伤养好。伤好了,有的是仗要打。”
“我想……我想去烧了契丹大营。”李狗儿忽然说,眼睛里有火在烧,“为二柱哥他们报仇。”
“就凭你?”张老实冷笑,“你现在连弩都端不稳,拿什么报仇?”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李狗儿头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被俘时契丹人用麻绳捆得太紧,手腕的皮肉都磨烂了,医官说至少一个月不能用力。
“回去吧。”张老实语气缓和了些,“医官说了,你这伤得静养。别想那么多,先把自己顾好。”
李狗儿默默点头,挣扎着要站起来。张老实上前扶了一把,两人转身往回走。晨雾还未散尽,营寨里传来士兵晨练的号子声、伙夫劈柴的咚咚声、马匹的嘶鸣声……一切如常,仿佛昨天那场惨烈的战斗从未发生。
但李狗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走过伤兵营时,他看见王小七还坐在帐篷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这个年轻的士兵是野狐峪行动中年纪最小的,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不说话,不吃饭,只是盯着手——那双手在倒纵火粉时被火焰燎伤,现在缠满了绷带。
“小七。”李狗儿蹲下身,轻声唤他。
王小七慢慢抬起头,眼睛空洞无神。
“狗儿哥……”他喃喃道,“火……火为什么会烧人呢?二柱哥他……他喊得好疼……”
李狗儿胸口一紧,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起乌尔罕在自己眼前烧成火人的样子,想起那凄厉的惨叫,想起皮肉烧焦的气味。
“打仗……就是这样。”他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苍白的安慰。
王小七重新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老实拉了李狗儿一把,示意他离开。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张老实才低声说:“医官说,小七这是吓破胆了,能不能好,看造化。”
“可他才十六……”
“十六怎么了?”张老实打断,“我十六岁时,已经跟着节度使打了两场仗,亲手砍过三个脑袋。打仗不分年纪,只分死活。”
他说完,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坚硬。
李狗儿站在原地,看着张老实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王小七。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些人。王二柱、陈石头、张老实、甚至眼前这个吓傻了的王小七……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都有伤疤,都有不能触碰的痛处。
而战争,把这些完全不同的人聚在一起,然后让他们一起死,或者一起活。
没有选择。
契丹大营,耶律挞烈军帐,同一时辰
羊皮地图铺在案上,上面用朱笔画着一个醒目的红圈——野狐峪。红圈周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粮车二百、护卫三百、伤亡约三百、乌尔罕战死。
耶律挞烈盯着这些字,已经盯了整整一夜。
帐内站着七八个将领,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出声。他们知道大帅正在盛怒的边缘——不,盛怒已经不足以形容了。乌尔罕是耶律挞烈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跟随他南征北战十二年,从百夫长一路做到山地队统领。现在,这个契丹军中数一数二的悍将,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周将手里,死法还是被活活烧死。
奇耻大辱。
“查清楚了吗?”耶律挞烈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个能烧水不灭的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个穿着文士袍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此人是耶律挞烈的幕僚,汉名叫韩德让,祖上是幽云汉人,精通中原技艺。
“回大帅,根据逃回来的士兵描述,那东西应该是……火药。”韩德让斟酌着词句,“中原道士炼丹时偶得之物,见火即燃,威力惊人。但以往都只是传闻,从未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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