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岭大营,伤兵营,未时三刻
李狗儿从噩梦里惊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身下垫着干燥的草垫,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了回去。
“别动。”是张老实的声音,“医官刚给你上了药,伤口不能裂。”
李狗儿这才感觉到全身都在疼。手腕上被麻绳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胸口、后背、腿上……到处是鞭痕和烙铁留下的伤疤。但在所有这些疼痛之上,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有根针扎在脑子里,每次呼吸都会刺得更深。
“将军呢?”他嘶哑地问。
“在将帐议事。”张老实端过一碗温水,用木勺一点点喂他,“你先养伤,其他的别管。”
水很甜,甜得发腻——里面掺了蜂蜜。李狗儿贪婪地吞咽着,直到碗底见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有精神打量四周。
这是伤兵营最大的一个帐篷,里面躺着十几个人,个个身上缠着绷带。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昏睡,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盯着帐篷顶,眼睛空洞无神,嘴里不停念叨:“火……火……”
“那是王小七。”张老实顺着李狗儿的目光看去,声音低沉,“野狐峪回来的。亲眼看着王二柱被火烧死,人就成这样了。”
李狗儿胸口一阵发闷。
他想起了野狐峪谷中的大火,想起了那个叫乌尔罕的契丹将领在自己眼前烧成火人的样子,想起了赵将军把他护在身后时说的那句“走”。
“我们……死了多少人?”他问。
张老实沉默了很久,才说:“十一个。”
十一个。
李狗儿闭上眼睛。他想起了王二柱,那个总爱说笑话的泽州汉子,说他攒够钱就回家娶媳妇,生一堆娃。想起了陈石头,那个脸上有疤的忻州老兵,临出发前还在说等打下晋阳要去看妹妹待过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
因为救他。
“是我的错……”李狗儿喃喃道,“要不是我被俘……”
“闭嘴。”张老实忽然厉声打断,随后又放柔了语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们去,是因为该去。你回来,是因为该回来。就这么简单。”
说完,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李狗儿枕边。
是那块木牌。“李狗儿之灵位”。
木牌边缘被火烧焦了一角,但字迹还清晰。
“王二柱刻的。”张老实说,“现在……该反过来用了。”
李狗儿颤抖着拿起木牌,手指摩挲着上面刻的字。他想起乌尔罕说过的话——“你们营里有个叫王二柱的,偷偷刻的”。
“队正……”他声音发哽,“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等你伤好了。”张老实拍拍他的肩膀,“现在,先睡。”
李狗儿重新躺下,手里紧紧攥着木牌。帐篷外传来脚步声、说话声、马匹的嘶鸣声,但所有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水,模糊而遥远。
他闭上眼睛,很快又坠入噩梦。
梦里全是火。
摩天岭大营,将帐,同一时辰
赵匡胤盯着案上的两份军报,一言不发。
第一份是张老实刚送来的伤亡清册:阵亡十一人,重伤七人,轻伤五人。二十四人出去,回来十三个,其中还有三个可能撑不过今晚。
第二份是前方哨探送来的情报:野狐峪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二百车粮草尽数焚毁,契丹伤亡约三百人,其中包括将领乌尔罕。但耶律挞烈的大营并未慌乱,反而加强了戒备,同时派出多支骑兵小队,在山中搜寻周军踪迹。
“他在找我们。”赵匡胤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且……他知道我们人不多。”
老侯站在下首,迟疑道:“将军,您的意思是……”
“计划泄露了。”赵匡胤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乌尔罕在交换时说,‘你们周营里有我们的人’。当时我以为他是诈我,但现在看来……恐怕是真的。”
帐内一阵死寂。
野狐峪行动是绝密,知道完整计划的只有赵匡胤、张老实、老侯,加上六个带队队正,总共不到十人。而这些队正中,有三个死在了野狐峪。
“活下来的弟兄……”老侯艰难地说,“我都查过了。王二柱、陈石头是战死的,其他人也都有目击证人。应该……不是他们。”
“那就是还有别人。”赵匡胤站起身,走到帐中的沙盘前,“一个知道计划,但又不在执行名单上的人。”
他盯着沙盘上摩天岭大营的标记,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张张面孔。军需官?文书?伙夫?还是……某个看似不起眼的普通士兵?
“查。”赵匡胤转身,“从今天起,大营实行宵禁,所有人不得擅自离营。出入必须两人以上同行,互相作保。粮草器械的领取,必须经过你或者张老实的手。”
“是。”老侯应下,又问,“那……伤兵营那边?”
赵匡胤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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