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保塞军大营的清晨,是被一具尸体打破平静的。
刘老七吊死在关押他的土牢横梁上,用的是撕成条的囚衣。发现时身体已经僵了,舌头吐得老长,眼睛凸瞪着,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郭荣站在牢门外,脸色铁青。他昨夜接到车马行发现硝石的急报后,一夜未眠,天没亮就赶来军营,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什么时候的事?”他声音沙哑。
“卯初换岗时发现的,”守夜的队正面如土色,“昨夜……昨夜还好好的,还讨水喝……”
郭荣走进牢房,浓重的尿骚味和尸臭扑面而来。他蹲下身,查看刘老七脖颈上的勒痕——是自缢的痕迹没错,但那双死死攥着的手,指甲缝里有些黑红色的东西。
“掰开他的手。”
亲兵上前,费了好大劲才掰开僵硬的手指。掌心里,攥着一小块布片,像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血歪歪扭扭画了个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三点。
“这是什么?”郭荣皱眉。
没人认得。
军中的书记官凑近看了半天,迟疑道:“将军,这像是……孩童画的简笔人脸。您看,圆圈是头,三点是两只眼一张嘴。”
孩童画的人脸?郭荣心头一跳。刘老七没有子女,这是谁的脸?
他猛地想起,昨夜亲兵报告说,刘老七被抓时一直念叨“孩子,我的孩子”。当时他以为是指晋阳的家人,现在想来……
“去查!”郭荣霍然转身,“查刘老七在真定有没有相好的女人!有没有私生子!”
半个时辰后,亲兵带回消息:城西豆腐坊的寡妇王氏,三年前给刘老七生了个儿子,今年两岁半。昨夜王氏家里闯进几个蒙面人,把孩子带走了,留下一句话:“想要孩子活,就管好自己的嘴。”
郭荣跌坐在椅子上,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
这不是自缢,是灭口。有人用那孩子的命,逼刘老七自己了断。而能做到在真定城绑人、能潜入军营牢房传话的……只有那批人。
“山阴客”的人。
他们就在真定,就在他眼皮底下。
“将军,现在怎么办?”亲兵队长低声问。
郭荣看着地上刘老七的尸体,又看看手里那块染血的布片。那个简笔人脸在血渍中咧着嘴,像是在嘲笑他。
“写奏报,”他闭了闭眼,“就说刘氏车马行掌柜刘老七,私藏硝石、勾结匪类,被本将查获后畏罪自尽。其家产抄没,店铺查封。至于那孩子……就说不知所踪。”
“那硝石的来历……”
“就说还在查!”郭荣突然暴怒,“还能怎么说?难道说是我郭荣纵容他们走私的吗!”
亲兵噤若寒蝉,匆匆退下。
郭荣独自坐在军帐里,看着晨光从帐门缝隙挤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苍白的光带。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骨头缝里都发酸。
三十年前,他跟着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起兵时,想的是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后来安重荣败死,他投降后晋,再后来后晋亡了,他又降后汉,后汉亡了,再降后周。每一次改换门庭,都说“顺应天命”,其实不过是怕死,想活着。
活着,就得有兵,有钱,有地盘。
所以他默许了那些走私,收下了那些孝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硝石、桐油、生铁流出边境,换成金银流进口袋。他以为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可现在,汴梁那个年轻的皇帝不这么想。晋阳的赵匡胤不这么想。他们要把这条路堵死,要把所有“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事,都变成“不许这么做”。
而“山阴客”那些人,则想把他拖下水,逼他一起对抗朝廷。
郭荣抓起案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混着昨夜冷透的茶汤,溅湿了他的靴子。
他喘着粗气,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儿啊,这世道,当墙头草能活一时,活不了一世。迟早……得选一边站。”
现在,到了该选的时候了。
同一日午时,潞州送来的账册抄本,摆在了赵匡胤案头。
赵匡胤一页一页翻着,看得很慢。卢文翰站在一旁,有些忐忑——这账册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刚洗过的盘子,连油花都不剩。
“卢文翰,”赵匡胤忽然开口,“你看这账册,有什么问题?”
卢文翰仔细看了看,迟疑道:“数目清晰,货物明细,时间连贯……似乎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太没问题了。”赵匡胤合上账册,“潞州与河北贸易十年,竟然没有一笔军械、马匹、违禁品的交易?李筠是什么人?是靠着刀把子坐了二十年节度使的人!他会只做粮食布匹生意?”
卢文翰恍然:“将军是说……他们删改了账册?”
“不是删改,是重做了一本。”赵匡胤手指敲着账册封面,“你看这纸张,虽然做旧了,但墨色太匀,笔迹从头到尾是一个人写的。真正的老账册,经手人多,笔迹、墨色都会有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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