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大朝。
寅时三刻,汴梁皇城承天门外已聚满了等候入朝的官员。天色仍是浓黑,只有门楼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官员们按品级列队,绯衣、绿衣、青衣在灯光下泾渭分明,呵出的白气混成一片。
“范相公今日来得早。”户部侍郎李谷朝站在队列前方的范质拱手。
范质回礼,神色如常,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袖中揣着昨夜与王朴争执到子时的《审计司扩权案》和《边市特许经营章程》草案,纸页已被手心的汗浸得微潮。
“晋阳之事,范相公听说了吧?”李谷压低声音,“薛家抄出二十万贯,抵得上河北三道半年的赋税。”
“听说了,”范质淡淡道,“所以今日朝议,该议正事了。”
话音刚落,钟鼓楼的晨钟撞响。厚重的宫门缓缓推开,两队金甲卫士执戟而出,分立两侧。官员队伍开始移动,靴底踏在御街青石板上,发出整齐的沙沙声。
文德殿内,柴荣已端坐御座。
他今日穿了一身绛纱袍,头戴折上巾,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但殿下百官无人敢松懈——这位陛下越是显得平和,往往越有雷霆手段。
常朝仪程按部就班:诸司奏事,州县报灾,边关军情。当轮到枢密院奏报晋阳案时,殿内空气明显凝滞了。
“晋阳留守赵匡胤奏,”枢密副使魏仁浦展开奏章,声音洪亮,“查获北汉余孽潜伏据点一处,擒斩五人,俘获联络掌柜陈三槐。顺藤摸瓜,破获本地豪商薛怀礼通敌谋乱案,抄没家产计现银八千二百两,铜钱三千贯,田产两千三百亩,店铺二十七间。主犯薛怀礼已供认不讳,按律当斩。其族中老幼,拟流放岭南。”
殿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两千三百亩田,在河东可是能养活上千户的巨产。
“赵匡胤另奏,”魏仁浦继续念,“此案牵出河北不法商贾勾结边将、私运违禁物资情事。现已掌握真定、沧州、深州三处可疑据点,正暗查中。”
柴荣微微颔首:“赵卿办事得力。此案赃物,除田产留于晋阳安置有功将士及流民外,其余金银铜钱悉数解送汴梁,充入左藏库。至于薛怀礼——斩立决,不必等秋后。”
“臣遵旨。”
殿内一片寂静。谁都听得出,陛下对晋阳的处置是肯定的,对河北则是留了余地——只说“暗查”,未言其他。
就在这时,王朴出列了。
“陛下,臣有本奏。”他手持笏板,声音清越,“晋阳一案,暴露出两大积弊:其一,边州仓场、军械库管理混乱,守吏与豪商勾结,监守自盗;其二,边境贸易毫无规制,桐油、硝石、生铁等战略物资随意流通,资敌养奸。臣请扩大审计司职权,将边州所有官仓、武库纳入审计范围,每季一核,岁终总考。同时,拟定《边市特许经营章程》,凡茶、盐、铁、马、硝石、桐油、硫磺、药材八类物资,非持朝廷特许文书,不得于边境百里内交易。”
话音未落,殿内已响起嗡嗡议论声。
“王侍郎此言差矣!”御史中丞刘温叟立即出列反驳,“审计司监察内库、诸司已是权责重大,若再扩至边州,则边将事事掣肘,何以御敌?至于边市章程——商贾流通,自古而然,若设此禁,恐边贸萧条,反伤国本!”
“刘中丞,”王朴转身面对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钉,“若无规制,则今日薛怀礼可走私军械,明日便有李怀礼、张怀礼走私粮草,后日便有敌寇持我朝刀箭攻我边城!审计司核查,非为掣肘,实为保全——既保全国家资财,也保全边将清誉!至于边贸,特许非禁绝,而是规范。持文书者合法经营,无文书者严惩不贷,如此方能杜绝奸商,充实税源。”
“王侍郎说得轻巧,”刑部侍郎窦仪也站了出来,“边境线千里,如何查验?若处处设卡,需增多少胥吏?这些开支又从何而来?”
“窦侍郎问得好,”王朴早有准备,“查验之法有三:一,特许文书须有特制印花,每季一换,仿造者斩;二,边州设市舶司,特许货物须在指定市集交易,抽解百分之五;三,鼓励告发,查实者可得罚没之半。至于胥吏开支——方才晋阳案抄没的二十万贯,够养五百胥吏十年!”
“这……”窦仪一时语塞。
范质看着殿中交锋,终于缓缓出列:“陛下,臣以为王侍郎所奏,其心可嘉,其策却需斟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首相身上。
“审计司扩权,可先于河东、河北两道试点,以一年为期,观其成效再议推广。边市特许,可先从硝石、桐油、生铁三项最紧要物资开始,其余暂缓。”范质声音平稳,“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既除积弊,亦需稳妥。”
这是典型的范质风格——不激进,不守旧,在可行范围内推进变革。
柴荣静静听着,等殿内议论声稍歇,才开口:“诸卿所言,皆有道理。王朴所奏二事,关乎边防命脉,不得不为。范质所虑,老成谋国,亦当采纳。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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