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留守府正堂的窗纸时,赵匡胤已经换了身绛紫色公服,坐在主案后慢慢啜着一碗稠粥。
粥是小米混着豆子熬的,加了盐和干菜末,典型的军中吃法。他吃得仔细,仿佛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这顿早饭。堂下,被反绑双手的香烛铺掌柜“老陈”——真名陈三槐——跪在冰凉的石砖上,脸色灰败,额头磕破的地方结了暗红的血痂。
两名膀大腰圆的军士按着他肩膀。
“陈掌柜,”赵匡胤放下粥碗,用布巾擦了擦嘴角,“你是聪明人。昨夜那几位龙捷军的兄弟,到死都没供出‘山阴客’的真身。但你不一样——你是联络人,管钱管物,还管着密信往来。你知道的,一定比他们多。”
陈三槐抬起头,眼角抽搐:“将军……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赵匡胤语气平和,像是在聊家常,“北汉已经亡了,刘崇的棺材还在晋阳城外停着。你奉的是哪家的命?契丹?还是河北哪路节度使?”
“小的……小的不知……”
“不知?”赵匡胤从案上拿起一本账册,正是昨夜搜出的那本,“这上面第三十七页,记着‘三月十二,收真定来银八百两,备注:山阴客赠’。八百两雪花银,不是小数目。赠银之人,你会不知?”
陈三槐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赵匡胤也不急,又拿起一封信:“这封是用密语写的,但‘秋熟时,滹沱河水涨’这句,我找人看过了——指的是秋收后,利用漕运繁忙时动手。动什么手?在哪里动手?”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陈三槐粗重的呼吸声。
“你可以不说,”赵匡胤站起身,踱步到堂前,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但薛怀礼已经把你卖了。他为了保家族,交出了一本私账,里面详细记着你帮他走私军械、勾结边将的分成。按那本账算,你这几年经手的不义之财,少说也有五千两。”
陈三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怨毒:“薛老狗……他竟敢……”
“商人重利,也惜命,”赵匡胤居高临下看着他,“他现在只想用钱买一条活路。而你,陈三槐,你的活路在哪里?”
“我若说了……将军能保我不死?”
“那要看你说多少,说多真,”赵匡胤走回案后坐下,“但本将可以承诺:若你供出‘山阴客’真实身份及河北据点,你的妻儿——据查住在城南榆树巷——可免牵连。你本人,可免凌迟,留个全尸。”
这是**裸的交易。陈三槐闭上眼睛,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许久,他哑声道:“我要纸笔。”
同一时刻,薛府大门外已被一队周军封锁。
街坊邻居远远聚着,指指点点,却没人敢靠近。薛怀礼站在前院天井里,看着满院被贴上封条的箱笼、家具,脸色蜡黄。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
“薛公,”卢延年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户曹书吏,“赵将军有令,请薛公配合清点家产。”
薛怀礼盯着这位昔日故交,眼神复杂:“卢兄好手段。昨夜才递了投名状,今日便来抄我的家。”
“薛公言重了,”卢延年神色平静,“卢某只是奉朝廷之命办事。何况薛公若早听我劝,及时收手,何至于此?”
“收手?”薛怀礼惨笑,“这晋阳城的生意,哪一桩不是踩着刀尖做的?从前给北汉官家运粮,现在给周朝将爷送钱,有什么区别?不过换了个主子……”
“区别在于,”卢延年打断他,声音压低,“从前是乱世求生,现在是天下将定。看不清大势,便是取死之道。”
薛怀礼浑身一震。
卢延年不再看他,转身对书吏吩咐:“按《显德律·籍没令》,田产、房宅、店铺、库藏金银绢帛,皆需逐一登记造册。器物、字画、珍玩另列一册。仆婢有身契者,待官府核验后发还或另配。”
书吏应诺,摊开账本,开始唱名清点:
“城南永丰粮栈一座,地契三张,计地十五亩!”
“城东绸缎庄两间,房契两张!”
“库房现银八百七十二两,铜钱三百贯!”
“绢帛一百二十匹,细麻布八十匹!”
每唱一声,便有军士抬着贴着封条的箱子出府,装上停在门外的牛车。薛怀礼听着这些熟悉的产业被一件件划去,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老爷……”一名老仆哭着跪倒。
薛怀礼闭上眼,忽然道:“卢兄,我那幼子才八岁……”
“薛公放心,”卢延年淡淡道,“赵将军有明令:主犯严惩,族中老幼流放岭南。虽是苦寒之地,总归留了性命。”
流放岭南。薛怀礼知道,这已是格外开恩。按五代惯例,这种通敌谋乱的大案,往往是满门抄斩。
他长叹一声,整了整衣冠,对卢延年深深一揖:“如此……便拜托卢兄,在清点之时,莫要漏了后园假山下那口枯井。井底有暗格,藏着我薛家三代积攒的一些金珠……算是,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留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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