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一,晋阳城落起了细雨。
劝学所抄书房里,卢文翰已经对着账册枯坐了两个时辰。窗外雨声淅沥,屋内只有算盘珠子的脆响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他面前摊着三本册子:劝学所开支总账、各坊分账、还有一本是从府衙调来的晋阳官仓出纳副册。
问题出在“笔墨纸砚”这一项。
按总账记录,劝学所开课半月,共领取毛笔三百支、墨锭五十斤、宣纸两千张、砚台一百方。分账则显示,这些物资已按班级发放——四十二个班,每班领笔七支、墨一斤二两、纸四十七张、砚二方半。
数目看似严丝合缝。可卢文翰核对官仓副册时发现,出库记录上写着:毛笔三百二十支,墨锭五十五斤,宣纸两千两百张,砚台一百零五方。
多出来的二十支笔、五斤墨、两百张纸、五方砚,去哪了?
“卢公子。”一个年轻胥吏端茶进来,见卢文翰眉头紧锁,笑道,“可是账目对不上?要我说,这种小事不必太较真。库房出纳,多点少点常有的事,许是搬运时损耗了,或是先前盘库就有误差……”
卢文翰抬头看他。这胥吏姓孙,是晋阳本地人,原在北汉户曹做书办,新政后被留用,专管劝学所物资调拨。
“孙书办,”卢文翰缓缓道,“按大周《仓库令》,官物出纳,须‘数、量、质’三核,差误超一成者,管库吏杖二十,赔补缺额。如今这笔墨差额,已近一成半了。”
孙书办笑容僵了僵:“这……或许是登记有误?待我回去再查查底单……”
“不必了。”卢文翰从案下又取出一本册子——这是他今早去库房,找老库吏私下抄来的原始入库单。“这是去岁冬,北汉官仓最后一次盘库的底单。上面清楚写着:存湖笔四百支,徽墨八十斤,泾县宣纸三千张,端砚一百二十方。郭无为倒台后,这批物资全数转入周军府库。而周军接管后的首次盘库……”
他翻到另一页:“毛笔剩三百八十支,墨剩七十斤,纸剩两千八百张,砚剩一百一十五方。也就是说,从去岁冬至今年四月,官仓‘损耗’了笔二十支、墨十斤、纸两百张、砚五方。”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孙书办:“而现在,劝学所领取的这批物资,与周军盘库数又对不上。孙书办,你说这损耗,是耗在谁手里了?”
孙书办额头冒汗,强笑道:“卢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小小的书办,哪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有人知道。”卢文翰合上册子,“我要见赵将军。”
雨下得更密了。檐水如帘,将抄书房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
同一时辰,潞州军搜查队伍正冒着细雨,在黑风山东麓的山坳里翻捡。
王猛蹲在一处刚被捣毁的窝棚废墟前,用刀尖拨开烧焦的草席。下面露出几块没烧尽的皮革碎片,他捡起一片,凑到眼前细看。
皮革是熟牛皮,边缘有整齐的裁剪痕迹,内侧隐约可见烙印——不是寻常马贼用的粗劣标记,而是个规整的方印,虽被烟火熏得模糊,但能辨出是“潞州军器”四个字的变体篆文。
“都头!”一个士卒从旁边山洞钻出来,手里拎着半截断刀,“您看这个。”
王猛接过断刀。刀身是北汉军制式横刀,但刀柄缠绳的系法很特别——是潞州军惯用的“三环结”,这种结法打出来牢固又便于迅速解绑,是老兵才会的技巧。
“还有这个。”另一个士卒递过来一小块布帛,是从窝棚角落的瓦罐里找到的,裹在油纸里,竟没被烧毁。布上画着简陋的地图,标注着滏口陉几处险要位置,其中一个红点旁边写着两个字:“粮道”。
王猛的心沉了下去。皮革、刀柄结法、地图——这些线索太直白,直白得像故意留下的。
“都头,咱们……”士卒声音发颤。
“收起来,都收起来。”王猛站起身,环顾四周。细雨中的黑风山雾气蒙蒙,远处山林寂静得诡异。“传令:收队回营。今日所见,任何人不得外传,违者军法处置!”
“是!”
队伍迅速集结,沿着来路撤回。王猛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废墟。
太巧了。潞州军刚奉命协查,就轻易找到这些“证据”。就像有人知道他们要来,特意备好了答案。
而备答案的人,显然不是朋友。
---
晋阳府衙,后堂。
赵匡胤听完卢文翰的禀报,没有立即说话。他手指轻轻敲着那几本账册,目光落在窗外雨幕中。
“卢公子,”良久,他开口,“依你之见,这些‘损耗’的物资,流向何处了?”
卢文翰迟疑片刻:“学生不敢妄断。但……笔、墨、纸、砚,皆是文人学子所用之物。晋阳城中,除了劝学所,还能大量消耗这些的,无非是私塾、书肆,或……”
“或那些暗中串联的北汉遗老遗少。”赵匡胤替他说完,“他们需要纸笔写密信,需要砚台磨墨拟檄文。郭无为虽死,但北汉经营数十年,朝野上下盘根错节。有些人面上归顺,心里还做着复国的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