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三,雨后的晋阳城透着一股青石板被洗净的凉意。
劝学所抄书房里,卢文翰将最后几页账册核对完毕,指尖在“柳叶纸——二百张”这一项上停了停。这种产自潞州上党的纸张质地绵韧,墨色不晕,价格是普通宣纸的三倍,按例只供衙门重要文书和州学教授使用。可账目显示,劝学所开课半月已领用二百张,而四十二个蒙童班,根本用不上这等好纸。
他将这异常记在随身的小竹纸上,用的是炭条——父亲说过,有些痕迹,墨写太深,水洗难消。
窗外传来孩童散学的喧闹声。卢文翰收起纸笔,走到廊下。院子里,陆明远正蹲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前,摸着他的额头,眉头紧锁。
“郑先生,”陆明远抬头对走来的郑清源说,“这孩子烧了两日,今日越发烫了。昨日领的柴胡汤喝了也不见好。”
郑清源俯身看了看孩子潮红的小脸,又翻开他眼皮:“舌苔黄厚,怕是湿热入里。咱们存的草药都是寻常发散之品,不对症。”他直起身,对旁边的杂役道:“去城南仁济堂请坐堂的刘大夫来,诊金从我的俸钱里支。”
“先生,”陆明远忍不住道,“这才第一个生病的,若是之后……”
“之后再说。”郑清源语气平静,“孩子不能不管。卢公子,”他转向卢文翰,“账目可核完了?”
“还有些细处待查。”卢文翰拱手,“正要向先生禀报,‘柳叶纸’一项似有疑点。”
郑清源点点头,示意他稍后再说,先忙着安排人送病童去厢房休息。卢文翰看着老人忙碌的背影,又看向那些排队领午膳炊饼的孩童——许多人衣衫单薄,捧着热饼呵气,小脸在午后的光里显得格外分明。
他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刀珍藏的柳叶纸,说是“写字不损笔锋,百年不蛀”。那样的纸,和这些孩子手中的粗面炊饼,本该在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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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潞州军营。
周铭将那块带烙印的皮革放在油灯上细细烘烤。皮革受热,边缘卷曲,内侧那个模糊的“潞州军器”方印在烟熏下,竟逐渐显出一圈极淡的、原印没有的细纹——像是一个更大的印鉴被刻意磨去后残留的轮廓。
“少将军请看。”周铭将皮革递给李守节,“这印,是后盖的。真正的底印被人用药水蚀了,再仿着咱们军器监的样式重盖了一个。手艺不错,但火候差了点——真印用的是官造朱砂混鱼胶,经年不褪色;这假印的颜料,一烤就显形。”
李守节接过皮革,对着光看那圈淡痕:“能看出原来是什么印吗?”
“似是……‘北汉朔州’四字。”周铭指着几处细微的笔画残留,“朔州军器监的印,比咱们潞州的小半圈。磨掉重盖,尺寸就对不上,所以边缘会露出破绽。”
帐中一时安静。王猛站在一旁,喉结动了动:“先生,那刀柄的结法……”
“‘三环结’不是潞州独有。”周铭摇头,“当年杨继业在朔州练兵,从河东各镇学了不少手艺传下去。这结法简便牢靠,北汉军中会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所以,”李守节缓缓道,“有人拿了北汉溃兵的兵甲,故意留下潞州的痕迹,想栽赃给我们?”
“栽赃是真,但未必是针对潞州。”周铭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黑风山位置,“少将军想,若朝廷真信了潞州私通马贼劫掠粮道,会如何?必严查潞州。而谁最怕朝廷查潞州?”
李守节眼神一凛:“晋阳那些……和咱们有生意往来的?”
“卢家、薛家、马家,这几家在潞州都有店铺、田庄。尤其是薛掌柜,他的车马行常走滏口陉,私下运些什么,谁也说不清。”周铭声音压低,“若朝廷查下来,为求自保,这些人会不会把平日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推到潞州头上?届时,潞州就是他们的替罪羊。”
王猛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
“这是连环计。”周铭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第一步,劫粮道,挑拨朝廷与潞州;第二步,若不成,就用这些假证据坐实潞州有罪。无论哪步成,晋阳那些豪强都能趁机浑水摸鱼——要么搅黄新政,要么断掉潞州这个可能‘出卖’他们的盟友。”
李守节握紧了拳。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话:“在晋阳,除了赵匡胤,谁的话都只能信三分。”
“先生,我们现在该如何?”
“将计就计。”周铭眼中闪过精光,“王猛,你亲自带人,暗中盯住薛掌柜在晋阳的宅邸和车马行。不要打草惊蛇,只看他和谁接触,尤其是……和劝学所那边有没有往来。”
“劝学所?”李守节一怔。
“卢文翰在查账。”周铭意味深长,“薛家管着晋阳大半的笔墨供应。若账目真有鬼,薛掌柜脱不了干系。咱们若能从薛家打开缺口,不仅能自证清白,或许还能送给赵匡胤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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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皇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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