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的晋阳城,空气里飘着两种味道——城西清丈队伍踏起的尘土味,和城东劝学所新刷的桐油味。
郑清源天不亮就起了。他穿上了压箱底的儒衫,深青色,洗得有些发白,但浆烫得挺括。对着铜镜,他将花白的头发梳了又梳,最后郑重戴上四方平定巾。出门前,他对着堂屋里供着的孔子像深深一揖,低声念叨:“夫子在上,弟子今日出山,非为功名,实为教化……愿天佑童子,不负圣贤书。”
劝学所设在城东文庙的偏殿。郑清源到时,殿前已聚了七八个读书人,都是他昨日亲自上门请的——有落魄秀才,有私塾先生,也有两个原州学里不得志的年轻助教。见郑清源来,众人忙行礼:“郑先生。”
“诸位辛苦。”郑清源还礼,目光扫过众人,“今日先做三件事:第一,将殿内彻底清扫,桌椅修葺;第二,按名册分派学生,每班不得超过五十人;第三——”他顿了顿,“商议课业章程,老夫草拟了一份,请诸位指正。”
他从袖中取出几页纸。众人围拢观看,只见上面列出了蒙学、经义、算学、书写四科,每科都定了初步的进度和考核办法。
“郑先生,”一个年轻助教犹豫道,“算学……也要教?蒙童怕是……”
“要教。”郑清源斩钉截铁,“赵将军说了,新政要的是‘有用之才’。算学可明数理,可理财货,将来为吏、为商、乃至务农,都用得上。何况——”他压低声音,“朝廷正推行清丈田亩、新税法,处处需通算学之人。这些孩子学好了,将来便是晋阳的根基。”
众人若有所思。这时,殿外传来孩童的喧闹声——第一批学生到了。多是匠户、贫民家的孩子,衣衫破旧,但小脸洗得干净,眼中闪着好奇又怯生生的光。
“排好队!按坊里站好!”杨信带着几个降卒在维持秩序,他今日换了身干净的布衣,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别挤!都能进!”
郑清源走到殿前台阶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小脑袋,足有数百之众。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孩子们,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劝学所的学生。在这里,不论出身,只论学问。老夫与诸位先生,会尽心教你们识字、明理、算数、写字。朝廷供你们午膳,免你们束修,只盼你们——”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颤:“只盼你们将来,能成为对家国有用之人,让你们的爹娘,让晋阳这片土地,以你们为荣。”
孩童们似懂非懂,但都安静下来。阳光洒在殿前青石板上,也洒在那些稚嫩的脸上。
郑清源眼眶微热。他教了一辈子书,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这么多贫寒子弟,同时入学,分文不取。
“郑先生。”杨信走过来,低声道,“赵将军让我带话:劝学所所需笔墨纸砚,已从府库调拨,午膳的米粮也备足了。另外……将军问,可需要从降卒中选几个识字的,来帮着打杂、维持秩序?”
郑清源沉吟片刻:“也好。但需品性端正的。”
“明白。”杨信点头,又补充道,“将军还说,过些日子,汴梁会派国子监的学子来支教。到时,还要劳先生多指点。”
汴梁来的学子?郑清源心中一动。这意味着,晋阳的劝学所,不仅在赵匡胤眼里重要,在朝廷眼里,也是要紧的事。
他忽然觉得,肩上这份担子,比他想象中更重。
也更值得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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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城西卢家庄子。
卢延年站在庄院的望楼上,看着远处田埂上那群人——十几个周军士卒和降卒,正拉着绳子丈量土地,一个书吏模样的人跟在后面,在册子上记着什么。阳光下,那些人的影子拖得老长,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田产图上。
“老爷,”管家气喘吁吁跑上来,“问清楚了,带队的叫杨信,是朔州降将。那书吏是周军从汴梁带来的,专门管造册。他们量的……正是咱们河滩上那三百亩‘荒地’。”
“荒地?”卢延年冷笑,“那是庄子蓄水备旱的洼地,只是这两年雨水少才撂荒。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怎么就成了‘无主荒田’?”
“可、可他们说……”管家擦了把汗,“说地契上的亩数和实际丈量对不上。咱们地契上写的是二百二十亩,他们量出来……有三百一十亩。”
卢延年脸色一沉。多出来的九十亩,是这些年庄子偷偷围垦河滩、兼并邻田得来的,自然没上地契。这种事儿,在晋阳豪强间心照不宣,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可现在……
“他们怎么说?”
“那书吏说,按新政,地契不符者,需重新勘验。若是无主荒地,便收归官有,分给百姓;若是有主但隐匿的……”管家声音越来越低,“要补税,还要……罚没一部分。”
卢延年握紧了栏杆。木头上的漆皮被他的指甲抠下来一小块。
“赵匡胤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喃喃道,忽然转身下楼,“备车,去薛掌柜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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