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的晨曦初透,晋阳府衙前已聚了不少人。黄麻纸的告示被浆糊牢牢贴在青砖墙上,墨迹在晨光中泛着润泽的光。三个书吏搬来条凳,轮流高声宣读,每念完一条,人群中便泛起一阵低语,如风吹过麦田。
“……凡愿归田者,授田三十亩,免赋三年……”
“……匠户、商户,今岁免市税、匠税……”
“……设劝学所,童子入学免束修,供午膳……”
府衙二楼的窗虚掩着。赵匡胤侧身站在帘后,目光扫过人群每一张脸——有老农颤抖着手指数亩数,有匠人盯着“免匠税”三字眼睛发亮,也有几个穿长衫的乡绅聚在角落,交头接耳,面色阴沉。
“那穿灰绸衫的,”赵匡胤低声道,“认得吗?”
身后的刘嵩顺他目光看去:“是城南卢氏的家主卢延年,前朝捐过‘员外郎’,在晋阳有田两千余亩,铺面七间。旁边两个,一是城西马场的马五爷,一是开当铺的薛掌柜。”
“他们说什么?”
刘嵩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只言片语:“……‘三十亩太多’、‘免赋三年朝廷撑不住’、‘怕是先甜后苦’……”
赵匡胤嘴角微扬:“不出所料。杨信那边如何?”
“已带三队人出城清丈,”刘嵩道,“每队十个降卒帮手,都是挑的老实人。不过……”他顿了顿,“卢家有个庄子在城西,正好在清丈范围内。杨都头派人来问,若遇到阻挠,当如何处置?”
“按律。”赵匡胤转身,“荒田登记造册,有主之地核查地契。若地契不符或来路不明——”他顿了顿,“先记下,暂不处置,但鱼鳞册上标注‘存疑’。”
“不直接拿下?”
“现在拿下,是打草惊蛇。”赵匡胤走到案前,摊开晋阳世家谱系图,“卢延年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那张网——他长女嫁给了原北汉户部侍郎的侄子,次子娶了潞州王氏的女儿。在晋阳,这样的网还有很多。我们要做的不是撕破网,是找到网的结点,一根根拆。”
他手指点在图上几个名字:“这几家,地多但人丁不旺,可先从他们入手,以‘协办新政’为名,请家中子弟出仕。给了体面,再谈清丈,阻力会小很多。”
刘嵩恍然:“将军是要……分化?”
“是给路。”赵匡胤合上图,“愿意跟着新政走的,有官做、有田种;非要挡路的,等大多数人都有田种了,他们就成了孤岛。那时再动,水到渠成。”
正说着,楼下忽然传来喧哗。一个老秀才模样的汉子挤到告示前,高声质问:“敢问书吏!这新政是赵将军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旨意?若是朝廷旨意,可有明发文书?若是赵将军自作主张——呵,怕不是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人群一静。所有目光都投向那老秀才。
窗后的赵匡胤眼神微冷:“这人是谁?”
“晋阳州学教授,姓郑,名清源。”刘嵩皱眉,“是个老学究,但素来清高,不与卢家那些人为伍。今日这是……”
“被人当枪使了。”赵匡胤冷笑,“去,请郑教授上二楼喝茶。客气些。”
刘嵩领命下楼。赵匡胤则走到另一侧窗边,那里能看见府衙后巷——几个穿着体面的人正躲在巷口阴影里,朝告示栏方向张望。其中一人,正是卢延年家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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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潞州军营中军帐。
李守节将新政告示的抄本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帐中除了亲兵队长王猛,还有一位不寻常的客人——潞州军的录事参军周铭,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的文士,是李筠专门派来辅佐儿子的心腹谋士。
“周先生怎么看?”李守节问。
周铭捻着胡须,将抄本又细读一遍,缓缓道:“赵匡胤这一手,高明,也凶险。高明在直指人心——百姓要田,匠户要利,孩童要前程,他都给了。凶险在……步子太大。授田三十亩,晋阳周边无主荒田撑死了七八万亩,若降卒百姓都来领,不出半月就分完。到时后来者无田可分,必生怨怼。”
“那先生以为,他为何要这么做?”
“两种可能。”周铭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他真相信朝廷能调来更多田亩——河北、河南清丈出的官田,或许会部分调拨河东。其二,他本就不打算让所有人都分到田。”
李守节眼神一凝:“此话怎讲?”
“少将军想,”周铭压低声音,“若你是降卒,听说能分田,会怎么做?”
“自是争先恐后。”
“对。可田就那么多,先到的有,后到的无。到时无田的会怨谁?怨赵匡胤?不,他们会怨那些先分到田的——‘凭什么他有我没有’。”周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此一来,降卒就不再是铁板一块。有田的和无田的,天然就有了裂痕。赵匡胤再稍加引导,这裂痕就能变成鸿沟。”
李守节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以利分化?”
“正是。”周铭点头,“而且这利还是虚的——田在那,能不能种出来,能不能守得住,还是两说。今年免赋,明年呢?后年呢?一旦开始征税,那些拿了田的,就得靠朝廷保护,才能不被卢家这样的豪强吞并。到时候,他们不依附朝廷,还能依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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