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夜,黑得能把人吞进去。
杨信带着十七个弟兄,在山脊的羊肠小道上已经走了两天两夜。白天不敢走,怕被契丹游骑或北汉溃兵撞见;夜里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凭记忆和手中简陋的草图标出的方向,一寸寸往南挪。
“大哥,”身后的年轻士卒王小七喘着粗气,“歇……歇会儿吧,腿实在迈不动了。”
杨信回头看了一眼。弟兄们个个狼狈,脸上被荆棘划出的血口子结了痂又裂开,鞋底磨穿了就用布裹着走。他咬了咬牙:“再撑半个时辰,前面有个山洞,早年打猎时歇过脚。到了那儿再歇。”
众人咬牙跟上。
王小七是朔州军的老兵油子,平素最爱偷懒耍滑,此刻却一声不吭地闷头走。杨信知道为什么——王小七的妻儿还在晋阳城里。出发前那晚,王小七蹲在洞口哭了一宿,第二天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却第一个收拾好了行装。
“小七,”杨信放慢脚步和他并肩,“等咱们到了壶关,求周军发兵,第一个打回晋阳去。”
王小七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哽咽声。
又走了约莫两刻钟,果然看见岩壁上有个黑黢黢的洞口。杨信示意众人停下,自己先摸进去查探——洞里空荡荡的,只有些野兽粪便和枯草,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
“进。”他低声道。
众人鱼贯而入,一进洞就瘫坐在地上,有人掏出怀里已经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就着水囊里最后几口水艰难地吞咽。
杨信没坐。他走到洞口,望着南方。从这里往南,还要翻过两道山梁,才能到潞州地界。而从潞州到壶关,又是一百多里山路。
“大哥,”一个叫老韩的老卒走过来,压低声音,“咱们这么去,周军……真能信咱们?万一觉得咱们是诈降……”
“那就把命给他们。”杨信声音沙哑,“郭无为杀了王学士全家,下一步就该清剿山里了。咱们要么死在山里,要么死在周军营中——至少死前,还能拉几个垫背的。”
老韩沉默了。他从怀里摸出半块饼,掰了一半递给杨信:“吃点吧,你是主心骨,不能倒。”
杨信接过,没吃,握在手里。
洞里渐渐响起鼾声。走得太累,有人刚躺下就睡着了。杨信靠着岩壁坐下,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还是朔州军都头,守着北汉的北大门。那时杨继业将军还在,军中虽然清苦,但上下齐心。郭无为篡位后,一切都变了。先是清洗杨将军旧部,接着是没完没了的“肃奸”,昨天还一起喝酒的弟兄,今天就可能成了“通周逆党”。
逃进山里这一个月,他亲眼看见三拨溃兵被官军剿灭,人头挂在晋阳城头风干。也听说有弟兄熬不住,偷偷下山投降,结果全家被拉到刑场,当着降卒的面一个个砍头——郭无为说,这叫“以儆效尤”。
“大哥。”王小七不知何时挪了过来,声音发颤,“我梦见我媳妇和娃了……她们在哭。”
杨信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
有些话,说出来也没用。
夜深了,洞外的风越来越大,卷着沙石打在岩壁上,唰唰作响。杨信忽然想起小时候,祖父给他讲古,说太行山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山石里浸满了血。
“这山啊,”祖父当时摸着胡子说,“吃人,也养人。就看你是喂它,还是借它的势。”
借势……
杨信睁开眼,黑暗中眸光闪烁。
他们这十八个人,不是去投降的。是去借势——借大周的兵势,报朔州的血仇,救晋阳的父老。
哪怕,最后被这山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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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汴梁,枢密院值房。
烛火通明。柴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中拿着三份刚刚送到的军报。
一份来自北线,赵匡胤亲笔,详述了潞州送粮、王全斌来访,以及“有朔州旧将可能来投”的推测。
一份来自河北转运使司,禀报新税法在魏州遇阻,豪强张氏聚众抗丈,已打伤胥吏。
还有一份,是皇城司密探从晋阳送出的最新情报——郭无为坑杀朔州军眷、族诛王得中全家,以及“山中溃兵活动频繁,似有异动”。
三份军报,三个方向,却隐隐指向同一个节点:晋阳。
“范相怎么看?”柴荣没回头,问道。
范质站在他身侧,沉吟道:“北汉内乱已至沸点,郭无为倒行逆施,覆灭只在早晚。臣以为,我军当做好准备——但不是立刻出兵。”
“为何?”
“三点。”范质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契丹主力仍在鬼见沟外,我军若北上攻晋阳,耶律挞烈必袭我后路。其二,晋阳城高池深,强攻伤亡必重,且易激起北汉军民死守之心。其三……”他顿了顿,“师出需有名。郭无为虽暴虐,终究是北汉‘国君’,我军若贸然攻伐,恐失大义名分。”
柴荣点头:“王溥?”
王溥上前一步:“臣附议范相。然‘师出有名’之事,或可操作——若北汉有将领‘请王师以清君侧’,则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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