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十一月,天空是一种均匀的、铅灰色的白,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的玻璃,滤掉了所有鲜明的色彩,只留下各种层次的灰。什刹海的水面在这种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墨绿,纹丝不动,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翡翠。
林晚月坐在西厢房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件:一份是陆家律师昨天送来的婚前协议第二稿,一份是苏念卿推荐的独立律师提出的修改意见,还有一份是她自己整理的、关于三岔河生态保护站的初步方案。三份文件,三个世界,在她眼前交错重叠。
窗外传来细碎的声响,是吴妈在院子里扫落叶。竹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某种古老的、永不停歇的计时器。距离十二月八日的婚礼,还有二十三天。
“林小姐,”门外传来吴妈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三老爷那边送了些东西过来,说是……老宅整理出来的,陆组长母亲的一些旧物,让您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林晚月站起身,打开门。吴妈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深褐色的木箱,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沉,表面有精致的雕花,但漆已经斑驳了。
“放这儿吧。”林晚月指了指书桌旁的空地。
吴妈把箱子放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这箱子放在老宅阁楼好多年了,今天打扫才翻出来。三老爷说,陆组长母亲走得早,这些遗物本来该传给儿媳妇的,现在给您正合适。”
说完,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林晚月看着那个木箱。深褐色,樟木的,箱角有铜质的包边,已经生了一层暗绿色的铜锈。锁是老式的黄铜锁,钥匙插在上面——显然,送过来之前已经打开了。
她蹲下身,手指抚过箱盖上的雕花。是缠枝莲的图案,线条流畅,工艺很精细。可以想象,当年这只箱子属于一个怎样的女子——陆北辰的母亲,那个在陆北辰记忆里只有模糊轮廓的女人。
她掀开箱盖。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樟脑、旧纸张和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的东西摆放得很整齐,用细绳分门别类地捆扎着,上面贴着泛黄的小标签,字迹娟秀。
最上面是一叠信札,用深蓝色的绸带系着,标签上写着:“与建国兄往来书信,1968-1972”。林晚月的心跳快了一拍——建国,是她父亲的名字。她解开绸带,最上面一封信的落款是“林建国”,日期是1970年3月15日。信的内容很简短,是讨论某种植物的分类问题,专业而克制。但信的末尾有一行小字:“代问素心好。”
素心——是陆北辰母亲的名字,林晚月听陆北辰提过,她叫秦素心。
她放下信,继续看箱子里其他的东西:几本笔记本,标签写着“植物标本记录,1971-1973”;一叠老照片,用相册夹着;几个绣工精致的手帕,已经泛黄;还有一个小巧的首饰盒,里面是几件简单的银饰。
林晚月拿起那本相册。封面是深蓝色的丝绒,已经磨损得露出底下的纸板。她翻开第一页。
是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上,一对年轻的夫妇并排坐着,男人穿着军装,女人穿着旗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照片下方用钢笔写着:“北辰百日,1975年9月。”
林晚月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个婴儿的脸——那是陆北辰,胖乎乎的,眼睛很大,好奇地看着镜头。抱着他的女人,就是秦素心,很美,那种温婉的、古典的美,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旁边的男人,是陆北辰的父亲,穿着军装,肩章显示他当时已经是营级干部,表情严肃,但眼神柔和。
她继续往后翻。照片记录了陆北辰的成长:一岁抓周,两岁学步,三岁在院子里玩泥巴……每一张旁边都有秦素心娟秀的标注,记着日期和简短的话:“北辰今日会叫妈妈了。”“摔了一跤没哭,很勇敢。”“第一次去公园,喜欢看鸽子。”
翻到相册中间,照片突然断了。接下来的几页是空的,再往后,照片又出现了,但只有陆北辰一个人,从五六岁到十几岁,旁边没有母亲,只有爷爷,或者家里的佣人。标注也变成了陆老爷子的笔迹,苍劲但简洁:“北辰七岁入学。”“十岁,校运会百米第一。”“十五岁,高中。”
秦素心在陆北辰六岁时因病去世,这是陆北辰告诉过她的。但从这些照片的断层,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孩子失去母亲的轨迹——从有母亲记录的、充满细节的童年,到只有日期和事件的、简洁的成长记录。
林晚月的心有些发紧。她继续往后翻,想找到更多关于秦素心的痕迹。
翻到相册最后一页时,她停住了。
这一页没有照片,只有一张对折的、厚厚的卡纸,夹在相册的封底内侧。她抽出卡纸,打开。
不是一张,是两张照片叠在一起。
第一张是彩色的,但颜色已经严重褪色,变成一种泛黄的古旧色调。照片上是两个人,站在一片山林前,都穿着军绿色的工作服,戴着草帽。左边的是个年轻女人——是秦素心,比全家福里更年轻些,大概二十出头,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笑容灿烂。右边是个年轻男人,不是陆北辰的父亲,是另一个军人,更瘦些,更高些,手里拿着一把采集铲,正转头看着秦素心,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专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