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被厚重的宫墙与殿内氤氲的地龙暖气隔绝在外。青州府城,凤仪内苑。
林文清跟在引路内侍身后,步履沉静,裙裾纹丝不动,唯有腰间一枚素色丝绦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她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前方内侍青袍下摆滚动的银边云纹上,心中却如明镜般映照着昨夜挑灯整理的最后几条要点,以及郑国夫人那句“需周密准备”的叮嘱。指尖在袖中轻轻收拢,触碰到那卷精心誊写的《北疆安边策》细纲的微凉绢帛,心绪才渐渐沉淀下来。
自三日前听雪阁一晤,她便将所有心神都投入了这份准备中。她知道,这不仅是应对皇后垂询的凭仗,更是她,乃至整个林家,在权力中枢面前掷下的第一枚重注。
引路内侍在一处名为“凤仪苑”的侧殿前停下,脚步轻得像猫。他微微侧身,声音尖细却控制得恰到好处,不高不亢,仿佛怕惊扰了殿内的宁静:“夫人,林姑娘到了。”
“进来。”郑国夫人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平和而带着惯有的威仪。
文清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殿内逸出的淡淡檀香,沁入肺腑。她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眼帘微抬,迅速而谨慎地扫过殿内陈设。殿内温暖如春,陈设雅致却不失皇家气度,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一应物件皆在无声诉说着此间主人的品味与权势。
郑国夫人今日身着赭石色常服,坐于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而主位之上,那位身着明黄色常服、面容略显苍白却凤眸含威的年轻妇人,正将目光投向她。皇后并未佩戴繁复凤冠,只一支简单的九凤衔珠步摇斜插鬓间,流苏轻垂,却已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压迫感。她手中正轻轻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动作舒缓,目光却如温水般落在文清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殿内侍立着两名垂手恭立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文清依礼跪拜,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滞涩,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民女林文清,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声音清越,在安静的殿宇中格外清晰。
“平身,看座。”皇后的声音响起,比文清想象中要温和些许,但那份温和之下,是久居上位者固有的疏离。
“谢娘娘恩典。”文清再次叩首,方才起身。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向郑国夫人方向微微屈膝行礼,得到夫人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后,才在靠门边的一张绣墩上侧身坐下,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凉。
“母妃常夸你聪慧,识大体,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沉静,不似寻常闺阁。”皇后开口,直接切入正题,指尖的佛珠停止了捻动,“你那篇《边塞防务与商贸互市疏》,以及那幅详尽的舆图,本宫都仔细看过了。听闻你来自望北城,家中兄长从军,长姐行商?”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文清发间那枚普通的木簪,以及身上素雅的衣裙。
“回娘娘,正是。”文清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家兄林武,现任边军斥候营都尉;家姐书瑶,在望北城经营‘林氏毛纺’,略通商事。”她刻意点明兄长的斥候营职务,意在暗示其信息来源的前沿与可靠。
“嗯,”皇后微微颔首,将佛珠轻轻放在身旁的矮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边塞苦寒,将士们戍边不易,辛苦了。”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问题却骤然尖锐起来,“你在疏中提到‘以商养战,以战护商’,又说当前北狄内斗,反增边患,主张‘持重’与‘进取’并行。这些见解,颇有些意思,与朝中主流议论迥异。今日并无外人,你大可细细分说,依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边塞如今最紧要处,在何处?再者,朝廷如今因国库空虚,议削减边饷,朝中非议颇多,你身处边塞,又如何看待?”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无形的锥子,直指当前朝堂争论的核心与边塞安危的命脉。殿内仿佛更静了,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郑国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浮沫,眼神却落在文清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侍立的宫女依旧低眉顺眼,但呼吸似乎都放轻了些。
文清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加快了节奏,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必须抓住。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迎向皇后审视中带着疲惫的眼神。
“娘娘垂询,民女斗胆直言。”她语速平稳,力求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民女浅见,边塞如今最紧要处,看似在关隘之固,兵马之强,实则在于‘人心’与‘实利’二字。”
“哦?”皇后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被这个简洁的概括引起了兴趣,“细细说来。”她示意旁边的宫女给文清也上了一盏热茶。
文清双手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心神稍定。她将茶盏轻轻置于身旁的小几上,并未饮用,继续道:“谢娘娘。边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戍守边关,所求不过家国平安,自身与家人温饱。若冬饷被扣,军械不修,寒衣不继,则军心必散,士气必堕。将士寒心,则关隘再险,亦同虚设。此为人心的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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