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之路,比想象中更为艰辛。八十里官道,因冬日严寒和边关紧张的局势,显得格外荒凉寂寥。寒风卷着雪粒,无休无止地扑打在脸上、身上,板车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车上的林周氏发出痛苦的闷哼。书瑶和文清将能找到的所有破布、干草都盖在母亲身上,依旧难挡那刺骨的寒意。
铁叔在前引路,沉默而警惕,他熟悉这条路,知道哪里可以短暂歇脚,哪里需要快速通过。林武咬着牙,顶着风在后面推车,手上早已冻裂了口子,渗出血丝,混着泥土冻成了冰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
途中遇到过两次小股的边军巡逻队。这些军士约莫十人一队,皆身着陈旧但浆洗得硬挺的号衣,外罩脏污不堪的皮袄,脸上覆盖着防风的毛皮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因长期警惕和风吹日晒而显得疲惫、却锐利如鹰的眼眸。他们队形分散,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或弓弩上,行动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谨慎与默契。
铁叔似乎认得其中的低级军官,远远便示意林武停下板车,自己主动上前,隔着一段距离便抱拳行礼,声音在风中也尽量保持清晰,递上那封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简陋路引。那带队的小旗官并未因看似认识而放松,他示意手下兵士呈半圆形略作警戒,自己则上前两步,接过路引,反复查验,又目光如刀子般在林家几人身上、板车的行李上仔细刮过。尤其在气息奄奄的林周氏和年纪尚小的书瑶、文清身上停留片刻,眼神中的肃杀之气稍敛,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天寒地冻,不易。快些过去,莫在野外久留。小旗官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边关的风沙磨砺过。他挥了挥手,算是放行。直到铁叔引着板车走出几十步远,书瑶回头望去,还能看见那队士兵如同凝固在雪原上的石雕,依旧在原处目送着他们,确认他们真正离开防区。铁叔低声道:莫怪他们,职责所在。这年月,谁都不易。书瑶默然,那些兵士锐利而疲惫的眼神,让她对二字有了更具体、也更沉重的认知。
走走停停,耗时三日,远远地,一座依山而建、被灰褐色石墙环绕的庞大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石堡!它不像清河县城那般带有烟火气,更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巨兽,匍匐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墙头旌旗招展,隐约可见持戈士兵巡逻的身影,一股肃穆、压抑而又带着铁血气息的氛围扑面而来。
到了。铁叔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进了堡,少说话,多看,多听。这里规矩多,冲撞了谁,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靠近堡门,戒备更加森严。守门的兵士不仅披甲执锐,眼神更是冷硬如铁。他们仔细核查了铁叔的路引,又盘问了他们的来历。铁叔只说是投奔亲戚的流民,家中妇人病重,前来寻医。兵士打量着他们破旧的衣衫和板车上气息奄奄的林周氏,甚至翻动了板车上给林周氏垫身的干草,确认其中没有夹带。当看到林周氏病重昏迷的模样,那查验的兵士眉头紧锁,脸上那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狰狞伤疤也随之扭动,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挥了挥手,示意放行,那动作里带着一丝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麻木,以及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同胞的微末宽容。
进入石堡,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街道比黑土洼宽阔许多,但同样冰冷。路面是夯实的冻土,两侧是低矮、坚固的石屋或土坯房,少有店铺,更多的是挂着不同番号旗帜的营房和兵器铺。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皮革、煤炭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来往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情冷漠,多是穿着号衣的兵士、穿着厚实皮袄的民夫,以及一些面色麻木的流民。偶尔有军官骑马驰过,蹄声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他们这一行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病重的老妇,三个半大的孩子,一个沉默的老兵。好奇、审视、漠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铁叔显然对这里较为熟悉,他领着他们避开主街,穿行在如同迷宫般狭窄的小巷里,最终在一处靠近堡墙根、更加破败的院落前停下。院子很小,只有两间明显歪斜的土坯房,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土砖和枯草。院里堆着不知名的杂物,积雪也未清扫,一片荒芜景象。
这是我一个老兄弟以前住的地方,他前年战死了,房子空着。铁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木门,条件差,但胜在偏僻,租金便宜,我先垫上。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凛冽寒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更是简陋得让人心头发沉。四壁是用黄泥胡乱糊就的,早已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坑坑洼洼,数道清晰的裂缝如同丑陋的疤痕蜿蜒向上,最宽处甚至能探进一指,寒风毫无阻碍地从中灌入。屋顶椽子上挂着蛛网,几缕枯草垂落下来,随着冷风轻轻晃动。除了一张占据半间屋子的土炕和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破旧灶台,屋内再无长物。炕上的席子破旧不堪,露出下面硬邦邦的炕土。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角落甚至能看到泛起的白色碱花,透着彻骨的潮湿和寒意。这里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更像一个勉强能遮挡部分风雨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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