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牢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宋江和燕青之间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燕青放下纸笔,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立于门侧阴影之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威胁,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令人窒息。
宋江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叠粗糙的草纸和那支蘸饱了墨的毛笔,喉结上下滚动,呼吸急促。这小小的纸笔,此刻在他眼中,却重逾千钧!写下“幽寰”的情报,便是彻底斩断了自己可能的退路,将身家性命完全绑在了隐麟这艘他早已背叛、如今又不得不依附的破船上。卢俊义的承诺虚无缥缈,武松的杀意实实在在,事成之后,他们真会放过自己吗?
可不写呢?燕青就站在这里,卢俊义的命令已下。拒绝的后果是什么?立刻激怒隐麟,让自己连这“待罪之身”的暂时安稳都失去,恐怕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肮脏的衣襟上。他仿佛能看到,纸笔之后,是武松那冰冷的戒刀,是鲁智深那沉重的禅杖,是林冲那锐利的长枪,更是无数枉死兄弟——秦明、孙立、陈达……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神!
“啊——!” 他内心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嚎,双手猛地插入发间,用力撕扯,状若癫狂。
燕青在阴影中冷眼旁观,对宋江这番痛苦挣扎毫不意外。他深知此人本性,优柔寡断,首鼠两端,既无担当恶果的魄力,又缺乏破釜沉舟的决绝。此刻的煎熬,不过是他往日种下的恶因,结出的苦果。
良久,宋江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那叠纸,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怨毒与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颓丧。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支笔。笔杆冰凉,却让他感到一阵灼烫。
他必须写。至少,现在要活下去!
“……‘幽寰’……其人行事诡秘,多以黑巾蒙面,或覆全身甲胄,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下笔艰涩,字迹歪斜,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其主力便是那黑甲兵卒,甲胄坚异,刀剑难伤,力大无穷,然关节连接处、颈项之间,是为薄弱……”
他断断续续地写着,将所知关于“幽寰”黑甲兵的特点、大概的数量,以及他们最初接触时,“幽寰”使者透露出的几个可能的联络方式和模糊的活动区域,都一一写下。他不敢全然隐瞒,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但他也下意识地保留了一些关键信息,比如“幽寰”内部更高层的人物,一些更深层的隐秘据点,以及他们那诡异手段的更多细节……他潜意识里,仍为自己留了一线若有若无的、危险的念想。
写着写着,他仿佛又看到了秦明被黑甲兵围攻,狼牙棒挥舞却难以破防,最终力竭倒地的场景;看到了孙立惨死血溅五步的下场……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笔墨在纸上洇开一团团污迹。
这不是忏悔,这是被逼到绝境的恐惧,是对过往罪责无法承受的逃避。
终于,他写满了数张纸,将笔一扔,如同耗尽了所有精气神,瘫软在地,大口喘息,脸色灰败。
燕青这才从阴影中走出,俯身拾起那叠墨迹未干的供词,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目光锐利,自然看出其中有些地方语焉不详,有所保留,但他并未点破,只是淡淡说道:“宋头领辛苦了。望你日后能想起更多,及时补充。”
说完,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宋江,拿起供词,转身走出石牢。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锁簧扣合的“咔哒”声,在死寂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牢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那盏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映照着宋江那张在绝望与算计间不断变幻的扭曲面孔。
燕青拿着供词,径直来到议事厅。卢俊义、林冲、武松等人皆在,正在商议方才夜袭之事。
“主人,宋江已写下部分关于‘幽寰’的情报。” 燕青将供词呈上。
卢俊义接过,与林冲、武松一同观看。看着上面描述的黑甲特点、兵力估计,几人面色愈发凝重。
“果然与今夜来袭之敌相符。” 林冲指着关于关节薄弱处的描述,“若非恰好寻得破绽,确实难缠。”
武松冷哼一声:“这厮必然还有隐瞒!岂会如此老实?”
燕青点头:“武都头所言不差。观其书写时神态挣扎,下笔迟疑,其中关键处,恐怕十句之中,只信得五六句。不过,这些信息,与我等今夜亲身所验相结合,倒也并非全无价值,至少印证了黒甲兵的难缠,以及其并非全无弱点。”
卢俊义放下供词,目光深邃:“有此供词,至少让我等对‘幽寰’有了更具体的了解,不再全然被动。至于宋江……他心存侥幸,暗藏鬼胎,也在意料之中。暂且留着他,这些情报,真伪参半,亦是一种筹码。眼下当务之急,是依据这些信息,调整布防,研究破甲之法,以应对‘幽寰’下一次,很可能更为猛烈的进攻!”
他看向厅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工匠营连夜赶制破甲重弩、钩镰枪等物!我们要让这‘幽寰’知道,虎啸岩,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隐麟据点,如同一张缓缓拉开的强弓,蓄势待发。而石牢中的宋江,则在那片小小的黑暗中,继续咀嚼着他那苦涩而危险的盘算。他递出的情报,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可能伤敌,也可能,最终反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