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秋,荆州江陵,夜雨敲窗。
孙尚香独坐内室,手中一卷《吴子兵法》读了半日,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窗外雨声淅沥,更添心中烦闷。三年前腊月二十八,何曾想过会在这异乡的秋夜里,感到如此彻骨的孤独。
“夫人,周先生求见。”贴身侍女阿珞轻声禀报,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匣,“他说,有故人书信呈上。”
孙尚香抬眼,见阿珞神色凝重,木匣上熟悉的云雷纹让她心中一颤——那是孙氏族中专用纹饰。她挥手屏退左右,只留阿珞一人。
周善入室时,带着一身江南烟雨的气息。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癯,若非眼中偶现的精光,倒真像一位儒雅的教书先生。他躬身行礼,双手奉上木匣:“主公命臣务必亲手交予夫人。”
“兄长...可有话交代?”孙尚香的声音有些发干。
周善垂目:“主公只说,请夫人细阅此信,便知吴中父老日夜悬心之意。”
木匣开启,锦缎衬底上,一卷帛书静静躺着。展开时,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那是建业宫中特有的松烟墨,掺了少许龙涎香,她少时在兄长书房中常闻此味。
帛书上的字迹,是孙权亲笔。孙尚香一眼认出那特有的捺笔走势,刚劲中带着克制,正如兄长其人。
吾妹尚香如晤:
自建业一别,三度春秋。每岁重阳登高北望,见楚天辽阔,云山阻隔,未尝不临风太息,念我明珠竟悬于异乡檐下。
前日母亲微恙,唤汝乳名,左右皆垂泪。太医云此乃思女成疾,非药石可医。母亲执吾手泣曰:“吾女自幼娇养,性如烈火,今处荆襄之地,虎狼环伺,可有片瓦遮头?可有半句温言?”吾竟无以应。
犹记汝初嫁时,母亲昼夜赶工,绣百子千孙被以寄厚望。今闻汝仍无所出,母亲每见绣被辄泪下。彼时汝年方十八,弓马娴熟,可挽三石弓,能驭烈马,意气风发。今闻荆州城中,赵子龙屡以微末小事扰汝清静,竟至仆役行止亦需外人指责。此岂待主母之礼耶?
孙尚香读到此处,指尖微颤。她想起上月,赵云第三次登门,为的是她的一名江东旧部在酒肆与人争执。那人确实有错,可赵云那副公事公办的神情,仿佛她管教无方。当时她强压怒火,事后却摔碎了最爱的越窑青瓷杯。
刘备入川,留孔明守荆州,赵子龙掌防务,此固用人之常。然吾闻其临行,托孤于孔明,委城防于赵云,独未闻有片语嘱妻。岂以吾妹不足以托寸土耶?或恐江东血脉,终不可信?
昔赤壁战时,吾与刘备盟于危急,本欲共抗曹贼。彼时借荆州于备,实为权宜。公瑾临终,犹握吾手曰:“荆州不得,江东不安。”今玄德若得益州,坐拥两川,却未见归还之意。每思此事,夜不能寐。
烛火跳动了一下,孙尚香抬手护住火苗。她想起去年刘备曾提及荆州之事,说“待取西川,自有计较”。
阿斗今已四岁,闻汝待之如己出,日夜相伴。吾非欲离间汝夫妻之情,然世事如棋,不可不察。汝今年方廿一,正是韶华。若在江东,当择才俊配之,夫妇琴瑟,儿女绕膝,何至如今日之形影相吊?母亲常言:“吾女本应配少年英雄,共挽雕弓如满月。”言罢唏嘘不已。
一滴泪落在帛书上,墨迹微微化开。孙尚香想起在建业时,她曾与兄长纵马射猎,那时围着她转的少年郎,哪一个不是江东才俊?可她最终嫁的,是一个年长她二十余岁、心中装着天下的男人。
今有一言,望吾妹静听:母亲病重思女,此乃天伦。汝可请归省亲,暂别荆州。若刘备有心,当允汝行;若其推阻,则情义薄厚自明。
又及:荆州近日恐有变故。闻曹操欲报赤壁之仇,江夏一线,风声日紧。阿斗年幼,不宜处险地。若汝归省,可携之同行,暂避烽烟。待荆州安定,再送还亦无妨。如此,既全汝孝道,又保稚子平安,岂非两全?
荆州本江东旧地,父兄经营多年。若得归还,吾当划荆南四郡为汝妆奁,择江东俊彦为配,使汝终生有靠。此非交易,乃兄长怜妹孤苦,欲为汝谋万全之计也。
信至之日,周善当详陈机宜。此人心思缜密,可托大事。望吾妹慎思之,勿以一时委屈,误终生安宁。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兄 权 手书
建安十七年九月初三
信末那方“讨虏将军印”的朱砂印鉴鲜红如血。孙尚香轻轻抚摸印文,想起少时顽皮,曾偷盖此印于自己诗稿上,被兄长发现后训斥半日,最后却摇头笑道:“吾妹若为男儿,当不逊于公瑾。”
窗外雨声渐密。周善静静伫立,仿佛一尊雕塑。
许久,孙尚香抬眼,眼中已无泪痕,只剩一片清明:“兄长信中言,荆州近日恐有变故,此言当真?”
周善躬身:“不敢欺瞒夫人。曹操确在集结水军,此其一。其二...”他略作停顿,“诸葛亮前日突然离开江陵,巡视四郡。表面寻常,然其随行护卫较往常多出一倍,且日夜兼程,不似寻常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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