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颖的陈述,像一把钥匙,开启了赵云尘封已久的心扉,也让他不得不直面那段深埋在岁月尘埃下的情愫。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虽染风霜却依稀可见当年明媚轮廓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悸动。
是的,他必须承认,当年在常山郡,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郡督尉,确实对太守家的千金动了心。那是一种混杂着对美好事物天然向往、以及对韩颖本身聪慧与独特气质的欣赏。她与他的亡妻李鸿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子。鸿雁温婉如水,坚韧持家,是他漂泊生涯中温暖的港湾;而韩颖,则像一团明亮而略带刺眼的火焰,不仅容貌更为昳丽,更难得的是她饱读诗书,胸有丘壑,言谈举止间自带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理想与锋芒。
然而,正是这团火焰中最炽热的部分,当年却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韩颖那时尚且未经世事磋磨的认知里,赵云哪里都好——武艺超群,相貌英挺,为人正直,前途无量。唯一让她感到不解甚至有些“鄙夷”的,便是赵云对那些泥腿子百姓、对那些底层兵卒所怀有的那份近乎固执的“仁心”。在她接受的教育和当时普遍的社会观念(尤其是上层观念)中,欲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甚至需要不择手段。清扫障碍,踏着失败者的尸骨登上高位,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之后,再来施恩于天下,照顾黎民百姓,岂不是更加易如反掌、效率更高?在她看来,赵云对具体个体的怜悯与守护,是“妇人之仁”,是会阻碍他攀登权力高峰的障碍。
后来,常山郡城破,家国剧变,两人命运各奔东西。赵云以为,那段未曾言明的情愫,连同那些理念的争执,都已随风消散。
直到今日,听她亲口诉说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与心路历程,赵云才恍然惊觉,原来命运的丝线,从未真正切断。这个倔强得令人心疼的女子,竟然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一直在追寻着他的足迹!
她最初的想法,或许并非全是情意,更夹杂着一股不服输的“较劲”。她就是要亲眼看看,赵云这套她认为“迂腐”的理念,在这残酷的乱世中,究竟能走多远,能落得个什么下场!她要看他的理想主义如何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于是,她女扮男装,带着丫鬟,如同两个幽灵,悄然跟随着赵云的身影。从公孙瓒那看似强盛却内部倾轧、最终败亡的幽州,到刘备初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徐州、小沛、汝南,再到后来短暂安稳的新野。她像一个冷静而苛刻的观察者,冷眼旁观着赵云和他所追随的刘备。
她看到赵云在公孙瓒麾下,即便不受完全重用,依旧恪尽职守,约束部众,尽力减少对百姓的侵扰;她看到刘备在一次次失败中,始终不肯抛弃追随的百姓,哪怕因此拖慢行军速度,陷入险境;她看到在新野,赵云如何协助刘备安抚流民,整顿治安,与民秋毫无犯。
起初,她是带着一种“验证自己正确”的心态在观察。她佩服赵云和刘备的坚持,但也仅止于佩服,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他们能够成功。在她看来,曹操那样的枭雄,才是这个时代的主宰。刘备的仁德,赵云的坚守,或许能赢得一些虚名,但于争夺天下的大业,似乎并无太大助益,甚至可能是负累。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新野的那段日子,她混迹于市井,听到了太多普通百姓对刘备、对赵云的由衷赞誉。那些赞誉,并非源于官府的宣传,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感激他们来了之后,日子确实安定了,欺行霸市的豪强收敛了,军队不再随意抢掠了。她看到那些被赵云从溃兵手中救下的妇孺,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听到老农在田埂边闲谈,说“若是刘皇叔能一直在此便好了”。
这些细微的、真实的民间声音,像涓涓细流,一点点冲刷着她心中那座由现实功利构筑的堤坝。她开始思考,或许,权力的稳固并不仅仅来自于严刑峻法和强大的军队,也来自于这看似微末的民心所向?或许,赵云所追求的,并非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是一种更为持久、更为坚实的根基?
长坂坡的惨败,对她冲击极大。她亲眼目睹了曹操铁骑的无情践踏,也看到了刘备集团在绝境中,依旧有人(如赵云)为了一个承诺、一份责任,甘愿赴死,逆行于万军之中。那种悲壮与坚守,与她早年所推崇的“不择手段”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家庭的变故让她明白了“不择手段”登顶后的人未必会顾及百姓,而漫长的追随,则让她逐渐领悟到,赵云那种“迂腐”的坚持,或许才是这黑暗乱世中,真正难得的光亮。努力过,即便最终失败,其所行之路,亦足以无愧于心,光照后人。不知不觉间,那份最初的“较劲”与审视,早已在漫长的追随与观察中,慢慢融化,转化为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认同,以及那份被艰难岁月磨砺得愈发清晰、却因自身境遇和过往观念而羞于启齿的……懵懂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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