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那封书信,如同投入徐庶心湖的一块巨石,不仅激起了惊涛骇浪,更彻底搅乱了他赖以立身的方寸之地。那字里行间看似恳切、实则诛心的言辞,尤其是对老母“奉若己母”、“思子心切”的描绘,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几日来,他水米难进,夜不能寐。原本睿智沉静的眼眸布满了血丝,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他时而枯坐如木雕泥塑,时而又如困兽般在房中踱步,口中反复喃喃着“母亲……许都……”。理智告诉他,曹操此举是**裸的胁迫,是瓦解刘备集团士气的毒计,他若前去,非但自身抱负成空,更愧对刘备知遇之恩,愧对诸葛亮、赵云等挚友情谊。但情感上,那舐犊之情、人子之孝,如同汹涌的岩浆,不断冲击、焚毁着他理智的堤坝。他仿佛能看见母亲在许都深宅中倚闾望切、以泪洗面的模样,这想象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的灵魂。
“我……我必须去……”最终,情感的洪流彻底冲垮了理智的防线。他踉跄着走出房间,来到刘备面前,未及开口,已是泪流满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破碎不堪:“主公!庶……庶心意已决!愿辞别主公,北归曹操……庶此去,绝非背弃主公,实乃老母陷于敌手,日夜悬心,五内俱焚!庶宁愿此生不为曹贼设一谋,划一策,碌碌终生,也要侍奉母亲膝下,以全人子之道!望主公……成全!”说罢,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刘备闻言,如遭雷击,抢步上前欲扶起徐庶,眼中也已蓄满泪水:“元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是备无能,累及老夫人,累及元直!你我君臣相得,犹鱼之有水,你若离去,如断我臂膀!”
诸葛亮与赵云闻讯赶来,见状亦是心急如焚。
诸葛亮按住徐庶的肩膀,语气急促而恳切:“元直!慎思!曹操奸雄,其言岂可轻信?你此去,名为尽孝,实入牢笼!老夫人虽在许都,曹操必以重兵看守,名为奉养,实为监禁!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在那牢笼之中,亦不过是俎上鱼肉,生死皆操于曹贼之手!且你一去,我军心必然动荡,正堕曹操彀中!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待他日我主重整旗鼓,挥师北上,未必不能救回老夫人!”
赵云也单膝跪在徐庶身旁,虎目含泪,声音沉痛:“元直兄!当日长坂坡,云未能护得老夫人周全,云之罪也,万死难赎!然曹营乃虎狼之穴,你此去,无异羊入虎口!老夫人若知你为全孝道而弃明主、入险地,心中岂能安然?不若暂留此间,我等从长计议,云愿再提长枪,纵使杀入许都,也定要将老夫人平安接回!”
徐庶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苦苦劝说的挚友,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凄然笑容:“孔明,子龙……你们的心意,庶岂能不知?然……心已乱,志已摧。母亲在彼,我留在此,每一刻皆是煎熬。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为人子者,亦不得不往。至于军国大事……庶心乱如麻,已无力思量了……此生,但求母亲无恙,于心足矣……”他语气中的绝望与决绝,令人心碎。
诸葛亮与赵云又苦苦劝了多时,引经据典,分析利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此时的徐庶,心神已被对母亲的担忧完全占据,如同着了魔障一般,任你千言万语,他只是一味摇头,去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
刘备见事已不可挽回,仰天长叹,泪如雨下。他深知徐庶去意已决,强留无益,徒增其痛苦。他最终颤抖着双手,扶起徐庶,哽咽道:“元直既决意尽孝,备……虽心如刀割,亦不敢以君臣之义,阻人天伦……你……你去吧……” 他转身,不忍再看,“但愿……他日山水有相逢……”
离别之日,秋风萧瑟,黄叶纷飞。夏口城外十里长亭,更显凄凉。
刘备、诸葛亮、赵云、关羽、张飞、刘琦等人,皆来为徐庶送行。没有旌旗仪仗,只有几坛薄酒,数碟小菜,却承载着难以言表的沉重。
刘备亲自为徐庶斟满一杯水酒,双手奉上,声音哽咽:“元直……此去许都,山高水长,望……善自珍重!待老夫人安康,若……若有机会……”他说不下去,后面“再归来”三字,终究未能出口,化作一声无尽悲凉的叹息。
徐庶接过酒杯,手颤抖得厉害,酒水洒出大半。他望着刘备,这个他曾经决心辅佐以匡扶汉室的明主,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从喉头直烧到心底。
他又与关羽、张飞、刘琦等人一一拜别。张飞性情耿直,虽不满徐庶离去,但见其形容憔悴,亦不忍多言,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保重!”关羽则默然递过一杯酒,丹凤眼中亦有一丝复杂难明之色。
最后,徐庶来到诸葛亮和赵云面前。
诸葛亮看着这位与自己齐名、曾一同为刘备擘画未来的挚友,心中亦是无限感慨与惋惜。他深知徐庶此去,才华必将埋没,前途尽毁。他上前一步,握住徐庶的手,压低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语速恳切言道:“元直,既已决意北归,亮有一言,望兄切记。曹操麾下,谋士如云,良将如雨,兄至许都,万不可显露锋芒,徒招猜忌。可向曹操请命,愿携老母,镇守北部边陲某地,远离中枢纷争。一来,可免与故主旧友疆场相见,刀兵相向之痛;二来,边地清苦,却相对自由,或可保老夫人颐养天年,兄亦能得些许安宁。此乃全孝、全友、保身之策也!”
徐庶闻言,浑浊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清明与感激。他紧紧回握诸葛亮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孔明之言,金玉良策!庶……记下了!多谢!” 他知道,这是诸葛亮在绝境中,为他谋划出的最好的一条路。
他又看向赵云,这个曾与他月下论剑、生死相托的兄弟。赵云什么也没说,只是解下腰间那柄新得的青釭剑,双手捧到徐庶面前。他的眼神充满了愧疚、痛惜与无尽的嘱托。
徐庶看着这柄曾随赵云在长坂坡浴血奋战的神兵,又看看赵云那依旧苍白的脸色,心中剧痛,摇头推拒道:“子龙,此剑你更需它防身杀敌,我……我用不上了。”
赵云执意递上,沉声道:“此剑锋锐,可辟邪祟。边地不安,带着它,护老夫人周全。” 他的话不多,却重如山岳。
徐庶执意推辞,朝着众人,再次深深一揖,然后猛地转身,跨上仆从牵来的瘦马,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那未知的、亦是囚笼的方向,绝尘而去。
秋风卷起他的衣袍和尘土,背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孤单而落寞。
刘备等人久久伫立在长亭之外,望着那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烟尘,无人言语。
天下大势,分合不定;英雄儿女,聚散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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