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怀朔镇,天还没亮透。
李世欢站在青石洼营墙的望楼上,望着东南方向镇城所在。夜里刚下过一场薄雪,戈壁滩上覆盖着一层惨白。朔风卷起雪沫,打在脸上像细沙般生疼。
他在这里站了快一个时辰。
“将军。”司马达踩着木梯上来,将一件旧羊皮袄披在他肩上,“探马回来了。”
李世欢没回头:“说。”
“昨夜镇城确实出了事。戍卫北营的士卒闹饷,砸了粮仓,死了三个,伤了十几个。段将军连夜调亲兵镇压,现下镇城四门紧闭,许进不许出。”
“元略呢?”
“元副将……”司马达顿了顿,“事发时他就在北营巡查。闹事的士卒里,有两人是他半月前刚从武川镇调来的旧部。”
李世欢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好手段。”他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司马达心里发紧,“自己点火,自己救火。最后这火烧到谁身上,就是谁倒霉。”
“将军,元略今早已经召集了镇城所有队主以上的军官,当众定了性——说是‘因粮饷分配不公引发的暴乱’。话里话外,都在点青石洼的名。”司马达压低声音,“他说,有些戍堡富得流油,有些戍堡却要饿死人,这是取祸之道。”
李世欢终于转过身。
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咱们营里,现在还有多少存粮?”
司马达心里算了算:“明账上,秋收后该上缴的都已上缴,留足了口粮和种子,还剩……二百三十石左右。暗账那边,山洞里藏着的约有四百石,那是咱们的保命粮,动不得。”
“二百三十石……”李世欢重复了一遍,“够怀朔镇全军吃几天?”
“若按最低口粮算,只够一天。”司马达苦笑,“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也要泼出去。”李世欢走下望楼,“传令,开明账粮仓,取二百石最好的粟米。你亲自带人装车,今日午前必须出发,送去镇城。”
司马达愣住了:“将军!那是咱们明年开春到夏收前全部的口粮!送出去,营里两千多号人吃什么?”
“吃糠,吃野菜,吃草根。”李世欢脚步不停,“总比吃刀子强。”
“可是——”
“没有可是。”李世欢在土屋前停步,回头看着他,“子玉,元略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他现在缺的不是道理,是粮食——实实在在能塞进士卒嘴里的粮食。咱们送粮,不是送给段将军,是送给那些昨夜差点饿疯了的士卒。粮进了他们的肚子,元略再说咱们‘为富不仁’,那就是打他自己的脸。”
司马达张了张嘴,最终躬身:“……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等等。”李世欢叫住他,“装车的时候,让全营的人都看见。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流民,还有尉景他们带来的人。”
“将军是要……”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李世欢声音低沉,“这二百石粮,是青石洼从自己嘴里省出来,送给袍泽弟兄活命的。谁吃了这粮,再说青石洼一句不是,天地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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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二十辆粮车在营中空地排开。
每辆车上都摞着满满的麻袋,袋口敞着,露出里面金黄的粟米。雪后的阳光照在米粒上,泛着诱人的光泽。
营中士卒渐渐围拢过来。
侯二带着一队人维护秩序,但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那些粮车。这些粟米他们太熟悉了,从春播到秋收,一滴汗摔八瓣种出来的。现在,它们要被拉走了。
一个老卒忽然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雪,狠狠擦着脸。
旁边有人低声问:“老胡,咋了?”
“没事。”老卒站起来,眼眶通红,“风大,迷了眼。”
李世欢从土屋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第一辆粮车前,伸手插进麻袋,捧起一把粟米。
米粒从他指缝间滑落,沙沙作响。
“营里的弟兄们。”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这些粮食,是咱们去年一锹一镐、一锄一犁种出来的。原本,该是咱们明年春天到夏天的口粮。”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但现在,镇城里咱们的袍泽弟兄在挨饿。”李世欢将手中最后几粒米放回麻袋,“昨夜的事,你们都听说了。不是他们想闹,是饿得没办法了。当兵的没死在柔然人刀下,却要饿死在自己人的粮仓外——这像话吗?”
无人应答。
只有风声。
“所以这二百石粮,得送出去。”李世欢拍了拍粮车,“不是因为我李世欢大方,是因为咱们都是当兵的,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今日咱们送粮,是救他们的命,也是救咱们自己的名声——不能让外人说,青石洼的人只顾自己吃饱,不管袍泽死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送完这二百石,营里的存粮,只够吃到开春。接下来的日子,咱们得勒紧裤腰带。但我跟大伙保证:只要我李世欢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营里饿死一个人。吃糠咽菜,咱们一起吃;有难同当,咱们一起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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