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最后一丝余威,终于被日渐清冽的秋风涤荡干净。
青石洼周遭的田野里,粟禾与麦浪在秋阳下泛着沉甸甸的金黄,穗头饱满,压弯了秸秆。这原本应是一个让人心中踏实、甚至充满喜悦的景象——去岁的饥荒记忆尚未远去,今春的种种艰难犹在眼前,能看着亲手播种、顶着压力照料了一整个夏天的庄稼如此丰稔,几乎是边镇戍卒和流民们在这无常世道里,所能抓住的最实在的希望。
然而,营地里却弥漫着一种与这丰收景象格格不入的疲惫与沉寂。
夏耘结束了。持续数月的高强度劳作——除草、浇灌、驱虫、一遍遍在田埂间巡看——耗尽了人们最后一点积攒的精力。流民们黝黑精瘦的脸上,除了汗水渍出的盐霜,更多的是麻木的倦色。即便是青石洼的老卒,眼神也少了往日的锐气,多了几分被生活重担反复碾压后的木然。
收获在望,喜悦却稀薄得如同秋日高天上的流云,看得见,抓不住。因为每个人都清楚,地里这些黄澄澄的粮食,真正能落入自家锅灶、填饱妻儿肚皮的,恐怕十不存一。更多的,将要被以各种名目——“赋税”、“摊派”、“协济”、“损耗”——剥离出去,填进那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系统窟窿里。
李世欢站在营墙外的土坡上,望着眼前这片由他和众人一手一脚垦殖、照料出来的田地。风吹过,金色的浪涛起伏,沙沙作响,如同大地低沉的叹息。阳光很好,晒在脸上暖洋洋的,但他心里却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司马达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手里捧着一卷最新的账目简册。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更加清癯,眼下的乌青透露出长期的殚精竭虑。
“将军,”司马达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夏耘已毕,依目前长势,若无意外灾患,秋收总量……当与去岁相仿,甚至略优。”
“嗯。”李世欢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田野上。收成不错,这本该是最大的好消息。可为何心头如此沉重?
“只是……”司马达顿了顿,艰难道,“营中存粮,经春、夏两季消耗,及期间两次小规模协济镇城指派的转运劳役,已降至……警戒线以下。若非今夏以野菜、草根混杂,并再次削减口粮配给,恐难支撑到秋粮入仓。即便如此,距离收割尚有月余,这最后一个月……最为难熬。”
李世欢缓缓转过身,看着司马达:“流民那边,情况如何?”
司马达眼中掠过一丝不忍:“老弱病残,能送走的,都已设法安置或劝离。留下的,皆是青壮或有一技之长、且家小多在营中者。然即便如此,每日口粮已压至最低,仅够维持基本劳力和不死。近日,营墙外……又零星出现了新的流民,徘徊不去。”
又来了。就像永远无法根治的脓疮,帝国的溃烂正源源不断地将失去一切的人们抛向边陲。青石洼这道单薄营墙,能挡住柔然的游骑,却挡不住这些被饥饿驱赶、眼神空洞的同族。
“不能放进来。”李世欢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营里一粒余粮都没有了。放进来,就是看着他们和我们的人一起饿死,或者……引发营啸。”
司马达默然点头。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看着那些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绝望叩营的身影,心中那份属于读书人的不忍,时时啃噬着他。但他更明白,将军是对的。慈悲,需要有力量支撑。现在的青石洼,自顾尚且不暇。
“侯景那边,有消息吗?”李世欢换了个话题。
“半月前秘密递过一次信。”司马达压低声音,“他们已编入镇城骑都尉麾下,待遇尚可,但被分散安置,侯景本人升了旅帅,但手下五十骑被打散混编,难以聚拢。镇城军中,对从各戍堡抽调来的精锐,既用且防,氛围……并不融洽。侯景说,段将军近来似乎心事重重,镇城粮仓虽比各戍充裕,但亦显紧张,兵士颇有怨言。”
李世欢静静听着。侯景的处境在他预料之中。段长不会真正信任这些外调来的兵力,分散安置、既用且防是必然。镇城也开始紧张了么?看来朝廷那“削减三成”的刀子,落下来时并无太多偏袒,连段长自己的基本盘也开始感受到压力了。这或许……算是个不是好消息的好消息?至少说明,压力的来源是系统性的,并非单独针对青石洼。
“继续让他稳住,眼睛放亮,但不要有任何异动。”李世欢吩咐道。
“是。”
两人走下土坡,慢慢往营门方向走去。沿途遇到些收工回来的士卒和流民,他们见到李世欢,纷纷停下行礼,眼神里有着敬畏,也有着深深的依赖,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茫然。
李世欢一一点头回应,面色如常。但他能感觉到,营地的“气”在变。那种去年冬防时主动请缨、今年春耕时咬牙硬扛的精气神,正在持续的消耗和看不到尽头的压力下,一点点流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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