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年代 第42章 从未送出的橡皮

放学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留下一个空旷得有些寂寥的校园。夕阳的余晖给砖红色的教学楼镀上一层暖金，却驱不散顾言心底的冰冷。他像一缕游魂，脚步沉重地走向操场边缘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这棵百年老树是校园里沉默的见证者，粗糙皲裂的树皮上刻满了历届学生或深或浅的心事、誓言、甚至诅咒，如同它无声的年轮。

顾言在靠近树根隆起的一块土包前停下。他蹲下身，校服裤子的膝盖处立刻沾上了湿润的泥土。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机械地、近乎固执地扒开那层松软而冰凉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嵌满了黑褐色的泥垢。他挖得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很快，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他动作一顿，随即更加用力地刨开周围的泥土，一个方形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露了出来。盒盖中央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剥落的贴纸，曾经鲜艳的红色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只卡通风格的苹果——一个幼稚而充满象征意义的符号。

顾言的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盒盖上的泥土，冰凉的铁锈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的潘多拉魔盒，然后，缓缓掀开了盒盖。

一股混合着铁锈、泥土和陈旧纸张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盒子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惊天秘密，只有七块簇新的、在昏暗光线下甚至显得有些刺眼的橡皮，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一排等待检阅却永远无法上场的士兵。每一块都完好无损，棱角分明，散发出廉价橡胶特有的、略显刺鼻的味道。

顾言的动作变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诡异。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出最上面那一块。长方形的白色橡皮上，刻着一个线条笨拙、比例失调的苹果图案，边缘坑坑洼洼。这是他耗费了整整一个周末，躲在昏暗的房间里，用小刀一点点刻出来的，指腹上甚至还为此留下过细小的伤口。在日记里那个被他反复描摹、如梦幻泡影般的“初遇”场景中，这块橡皮是他鼓起勇气递给叶栀夏的第一份“信物”。日记里写着她如何惊讶地睁大眼睛，脸颊飞起红霞，然后羞涩地低下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第二块橡皮是淡黄色的，上面刻着一朵同样歪扭的五瓣梅花。这记录着他幻想中在器材室那场根本不存在的“偶遇”和秘密交谈，他想象着自己在昏暗的光线下将橡皮递给她，她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

第三块是浅蓝色的，刻着一颗孤独的星星。这象征着某个从未发生过的、两人并肩躺在操场上仰望星空的夜晚，一颗“流星”划过（很可能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他趁机送出了这块橡皮……

……

最后一块橡皮是纯白色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刻痕。这是他特意留出来的“空白”，是为那个被幻想过无数次、盛大而圆满的“毕业告白”准备的终极信物。他想象着在上面刻下最完美的一句话，然后郑重地交到她手中。

顾言拿起这块空白的橡皮。它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如此陌生。他下意识地用口袋里那把同样廉价的小刀，在橡皮雪白的表面上，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声音地划了一下。一道浅浅的、丑陋的白色刻痕出现了。

就在这一刻，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低下头，近乎神经质地仔细检视着盒子里的每一块橡皮。一块，两块，三块……七块！每一块都崭新得如同刚从文具店货架上取下，棱角锋利，表面光滑，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更没有任何——指纹！

没有叶栀夏的指纹！

没有她的触碰！

没有她的体温！

没有她任何存在的证据！

这些承载着他全部幻想、被他视若珍宝、深埋地下的“信物”，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道具。它们从未离开过这个生锈的铁盒，从未到达过那个幻想中的主人手中。叶栀夏，对此一无所知。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嬉笑声，像一串被风吹动的银铃，打破了死寂的黄昏。

顾言像是被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

只见叶栀夏和（1）班的另外两个女生抱着厚厚的作业本，正从操场另一边的小路走过。她今天扎着高高的马尾，乌黑的发辫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在肩后跳跃、晃动，在夕阳的余晖里闪耀着健康的光泽。阳光勾勒出她柔和而清晰的侧脸轮廓，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排细密而动人的阴影。她似乎在听同伴说什么，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自然的弧度，那笑容明媚生动，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

顾言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手中那块刚划了一道痕的空白橡皮，橡胶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在日记里精心构筑的世界里，此刻她应该会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存在，目光会穿越这段距离，精准地落在他身上。然后，她会露出日记里那种他熟悉无比的、带着点羞涩又温柔的笑容，或许还会和同伴打个招呼，朝他这边走来，像无数次幻想中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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