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拨邻村取经的人揣着草药包和记满要点的破布,千恩万谢地消失在暮色中的村道尽头,老槐树下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空旷。然而,乱石村并未就此回归彻底的宁静。关于“乱石村林先生善治瘟疫”的传言,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乘着冬末凛冽又带着一丝暖意的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也飘进了青石镇那座灰墙黛瓦的县衙后院。
县令周文彬这几日颇为烦闷。辖下多个村落遭瘟,呈报上来的死亡数字触目惊心,虽已行文上报州府请求减免税赋、拨发抚恤,但终究是治下不力的污点。更兼近日州府同僚书信往来间,隐有提及邻县某处因防疫得法、损失轻微而获上峰嘉许,让他心中更添几分焦躁与不甘。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案头一叠请求赈济的文书蹙眉,户房陈书办(就是上次去过乱石村的那位)轻手轻脚地进来,呈上一份刚收到的里甲汇总文书,并低声禀报:“县尊,下面报上来,北边乱石村一带,疫情似已平息,该村……几无伤亡。”
“哦?”周文彬抬起眼皮,接过文书,快速浏览。上面关于乱石村的记述简略,却与其他村落的惨状形成鲜明对比。“几无伤亡”四字,在满纸的“病殁”、“阖户皆染”中,显得格外扎眼。他想起数月前陈书办回来复命时,曾提过那村子试种新作物、改良农具之事,还有个叫林越的年轻人颇为机巧。
“陈书办,你上次去那乱石村,观感如何?这防疫得法,可是属实?”周文彬放下文书,问道。
陈书办躬了躬身,斟酌着词句回道:“回县尊,卑职上次前往,主要察验其新作物产量,彼时未见疫情。然观该村,蓄水有池,农具改良,村民精神面貌与别处迥异,管理似有章法。其献策之人林越,年纪虽轻,言谈举止却稳重务实,不类寻常乡野村夫。至于此番防疫……卑职未亲见,不敢妄断。但据近日往来胥吏及北边村落传言,皆云乱石村有‘防疫奇法’,且那林越曾广授邻村,颇多称道。或……并非空穴来风。”
周文彬指节轻叩桌面,沉吟不语。一个偏远小村,既能增产,又能防疫,这已超出寻常“庄稼把式”的范畴。若传言属实,此人倒是有些“经世致用”的才干。如今朝廷虽重科举正途,但对能安靖地方、确有实绩的“杂流”之士,也并非全然摒弃,尤其是这等关乎民生疾苦、钱粮稳固之事。或许……该再派得力之人,仔细勘察一番?若真有可鉴之处,上报州府,也是自己一桩政绩。
“嗯……”周文彬缓缓开口,“既如此,你便再辛苦一趟,带上刑房李书吏(主管治安刑名,心思缜密),再去那乱石村走一遭。此次不单看农事,着重察访其防疫实情,手段如何,成效怎样,乡民舆情,一一核实,详加记录。尤其是那个林越,观其言行,探其根底。记住,务必详实,不可偏听偏信,亦不可惊扰地方。”
“卑职明白!”陈书办心领神会,这是要深入调研,评估价值了。
两日后,仍是那两辆半旧的青篷骡车,只是此番多了一人。陈书办与一位面容严肃、目光锐利的中年文吏(李书吏)同乘一车,在几名差役的随行下,再次驶上了通往乱石村的土路。与上次不同,此次他们行踪颇为低调,未提前通知,径直来到了村口。
木栅栏还在,值守的却是两个半大孩子,正用林越教的简易算盘核对着什么。见有车马来,连忙站起,其中一个机灵些的飞快跑回村中报信。
陈书办和李书吏下了车,并未立刻进村,而是站在栅栏外,打量着村中景象。屋舍依旧简陋,但道路整洁,不见垃圾污水。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艾草和草木灰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清肃之感。虽是农闲时节,却不见多少人聚众闲逛,偶有村民往来,步履匆匆,神色虽带疲惫,却无恐慌麻木之态。
很快,三叔公、林越、赵铁柱等人闻讯赶来。见到陈书办,三叔公连忙上前见礼:“不知陈书办再次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目光瞟向旁边面色严肃的李书吏,心中微凛。
陈书办还了礼,介绍道:“赵里正,林小哥,这位是县衙刑房的李书吏。奉县尊之命,特来察访贵村防疫安民之事。还望行个方便。”
刑房的人?三叔公和林越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明了,这是来“核实”甚至“调查”了。防疫之事,涉及人命,更牵涉地方稳定,县衙慎重,也在情理之中。
“二位书办请。”三叔公侧身相让,引着二人进村。李书吏目光如隼,一路默然观察,偶尔低声与陈书办交谈几句。
众人来到老槐树下,此处视野开阔,也便于问话。陈书办开门见山:“赵里正,林小哥,县尊听闻贵村此次瘟疫中处置得宜,伤亡甚微,特命我等前来察访。还请将贵村防疫之策、实施经过、现存病患、邻村反响等情,如实相告。”
三叔公看向林越。林越微微点头,上前一步,从容道:“二位书办垂询,敢不据实以告。”他并无隐瞒,从最初听闻枣树沟疫情后的警觉与村内商议,到提出隔离、烧水、熏艾、草药辅助等一整套措施的决策过程;从韩老根家最初的抵触到陈三炮病发后的严峻考验;从内部严格执守到后来邻村前来取经……将整个过程条分缕析,娓娓道来。他语气平和,既说明措施的缘由和效果,也不讳言过程中的困难、村民的质疑以及草药的局限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