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那一声“有话要说”,像一颗火星子溅进了滚油里。全场死寂,连风似乎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惊愕的、担忧的、等着看好戏的,全都死死钉在了这个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年轻人身上。
黄乡绅握着折扇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惯常的矜持与淡漠被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取代。在这片土地上,他的话就是不容置疑的规矩,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来历不明的外乡小子,竟敢在他明确下令后再次开口?这不仅仅是顶撞,简直是对他权威的**挑衅!他身后的管家和家丁脸色一沉,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三叔公急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孙老丈一把拉住。孙老丈浑浊的老眼此刻异常清明,他看着林越,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白:小子,祸从口出,慎言!
赵铁柱急得额头青筋都蹦起来了,想冲上去把林越拉回来,却被身旁同样面色发白的韩老蔫死死拽住。王老五则差点笑出声,赶紧低下头掩饰,肩膀却忍不住微微耸动,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姓林的,叫你狂!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林越能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也能看到黄乡绅眼中迅速积聚的阴云和怒意。他知道,此刻退缩,不仅土豆田保不住,他这个人,甚至赵铁柱一家,都可能被迁怒。但若不争,他带来的这点微末的“未来”火种,就会被这陈腐的“规矩”轻易掐灭。
他上前一步,并非咄咄逼人,而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黄老爷,您说这土豆‘形态丑陋,非中华之物’,‘秽乱田畴’,‘不遵古制’。晚辈斗胆,想请教黄老爷几个问题。”
请教?不是反驳?这稍显缓和的用词让紧绷的气氛微微一滞。
黄乡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折扇在掌心敲了敲,眼神睥睨:“讲。”
“敢问黄老爷,”林越的目光扫过周围贫瘠的土地和面有菜色的村民,“咱们庄稼人种地,最要紧的是什么?”
“自然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遵四时,勤本业!”黄乡绅不假思索,答案标准得像从故纸堆里直接拓印出来的。
“那春耕夏耘,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秋有所获,缴足国课,养家糊口!”黄乡绅有些不耐烦了,觉得这问题幼稚。
“正是为了‘秋有所获’,为了‘养家糊口’。”林越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目光转向那片绿意盎然的土豆田,“那评判一种作物是好是坏,是该看它长得是否合了古书的图谱,还是该看它最终能不能让地里多长出能养家糊口的粮食?”
他顿了顿,不等黄乡绅反应,指向赵铁柱家地里那溜格外茁壮的粟米苗:“黄老爷请看,那片苗子,比旁边的粗壮高出一大截,分蘖也多。那是用了晚辈所制‘堆肥’的效果。那‘堆肥’,便是用秸秆、落叶、人畜粪便等‘秽物’,经堆沤发酵而成。您说它‘诡怪’,可它让苗子长得更旺,这多出来的茎叶谷穗,难道是‘诡怪’变出来的?还是说,这土地‘吃’了这‘诡怪’的肥,反而更有‘力气’了?”
黄乡绅语塞。他饱读诗书,精通刑名钱粮,但对具体农事细节,尤其是这种闻所未闻的“堆沤”之法,实在缺乏了解。那溜对比鲜明的禾苗是实实在在的,他无法睁眼说瞎话。
林越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又指向那蜿蜒的竹管:“再说这引水之法。您说‘匠气取巧’,‘非长久之计’。可去年到今春,大旱连月,河水几断。若无此法引些许山泉滴灌,这乱石坡周边数十亩薄田,怕是连苗都发不出来,早就成了白地!敢问黄老爷,是守着‘修渠筑堰’的正道,眼睁睁看着禾苗枯死、百姓断炊好,还是用这‘取巧’之法,先救活眼前庄稼、保住几条人命要紧?”
“这……”黄乡绅脸色变幻。水利是大事,他可以说这法子简陋,却无法否认它在特定时候的救命作用。尤其是“百姓断炊”几个字,颇为刺耳,传出去对他名声不利。
“古之圣人,亦重‘通权达变’。”林越见对方气势稍弱,立刻引用了一句不算太生僻的古语,“《孟子》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礼法固然重要,但嫂嫂落水快淹死了,还能拘泥于‘授受不亲’的礼节而不伸手去救吗?如今旱情如火,田苗将枯,犹如‘嫂溺’,用竹管引水急救,岂非正是‘权变’之道?难道非要等官府拨下钱粮、征发民夫修好水渠,那时苗已枯死,人已饿殍,才算是‘遵古制’、‘守正道’吗?”
这一番比喻,通俗又犀利,直接将他改良农法、制作堆肥、引水灌溉乃至试种新作物的一系列行为,都拔高到了“救急救命”的“权变”高度,巧妙地避开了“违背古制”的指责,反而隐隐有契合圣贤教诲的意思。
围观的村民听得半懂不懂,但“嫂嫂落水要伸手救”、“苗快干死了得想法浇水”的道理,他们一听就明白!对啊!都快饿死了,还管什么法子古不古、巧不巧?能活命就是好法子!不少村民眼中流露出赞同的神色,交头接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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