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乡绅要来的消息,像夏日里一场暴雨前的闷雷,沉甸甸地压在乱石村上空。这消息是里正三叔公从邻村传回来的,确切无疑。往年乡绅巡查,多是走走过场,看看主要田畴,听听里正禀报,训诫几句“勤耕善织、早完国课”的老生常谈,便打道回府。可今年,三叔公带回的口风却有些不同——黄老爷似乎对乱石村近来“不务正业”、“专好奇技”的风闻颇为不满,这次特意点名要来看看。
“林小哥,”三叔公把林越叫到自家堂屋,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黄老爷那人,你是知道的,最重祖宗成法,见不得新鲜花样。你弄的那些东西……唉,本来对村子是好事,可落在他眼里,怕就成了不安分、瞎折腾。这次他来,你……你不如找个由头,去后山转转,避一避?”
避?林越沉默着。三叔公的担心他懂,是出于保护。一个外乡人,无根无基,若是被本地的乡绅地主厌弃,往后的日子必然艰难。王老五那伙人怕是早就在等着看他笑话,甚至可能在乡绅面前添油加醋。
“三叔公,我明白您的好意。”林越抬起头,眼神清亮,“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引水管在那儿,新犁有人用着,堆肥的味儿虽然淡了,痕迹还在,土豆苗更是在坡上长着,一眼就能看见。这些东西,村里不少人都知道是我弄的,瞒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平缓却坚定:“况且,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引水是为了活命,改犁是为了省力,堆肥是为了养地,种新作物是为了多一口吃的。这些都是实实在在为了村子好。若是因为做了对的事反而要躲藏,那这道理,说不通。”
三叔公看着林越,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知道这后生有主见,也有股子执拗劲,劝是劝不住的。“那你……到时候说话千万谨慎,莫要顶撞。黄老爷问起,你就说是胡乱试试,不成气候。他若训斥,你听着便是,莫要争辩。”
林越点了点头,谢过三叔公的关照,但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一味退缩示弱,或许能换来一时安宁,但也等于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错误”或“上不得台面”。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不利于他今后想要推广更多知识的打算。
从三叔公家出来,林越发现村里的气氛已经有些不同了。妇人们忙着把散落在院外的柴火收拢整齐,孩子们被嘱咐不要到处疯跑喧哗,男人们则检查着自家的农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例行公事的表情。王老五和他那几个兄弟,则显得隐隐有些兴奋,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低声说着什么,看到林越走过,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等着看好戏的意味。
“林小哥,”赵铁柱从后面追上来,脸上也是忧心忡忡,“三叔公跟你说了吧?要不……俺陪你去后山待一天?就说去砍柴。”
连最支持他的赵铁柱都这么想,可见黄乡绅在普通村民心中的积威之重。
林越停下脚步,看着赵铁柱:“铁柱哥,你觉得咱们做的那些事,错了吗?”
“当然没错!”赵铁柱立刻瞪大眼睛,“引水救了庄稼,新犁省了牛力,堆肥……堆肥也让苗子长得旺!都是好事!”
“那为什么好事,反而要躲着不敢见人呢?”林越问。
赵铁柱噎住了,吭哧半天:“那……那不是因为黄老爷……他……”
“因为他有权势,因为他可能不喜?”林越接过话头,“可若是对的事,仅仅因为上位者不喜,就要藏着掖着,那这世道,对的事岂不是永远见不得光?咱们庄稼人,就活该一直用着费力的旧犁,守着没肥的薄地,等着老天爷赏饭,稍不如意就饿肚子?”
这话说得有些重,赵铁柱愣住了,黝黑的脸膛上神色变幻。他没什么大道理,但林越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在他那颗被贫困和顺从打磨得有些麻木的心上。
“那……那你说咋办?”赵铁柱问。
“该咋样就咋样。”林越望着村东头那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土豆田,“咱们的土豆长得那么好,就是最好的道理。他若问,我就如实说。他若训,我就听着,但道理我要讲明白。他若真不讲理……”林越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也有些豁达,“那咱们就低头听着,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总不能因为他看不惯,就让快旱死的苗不喝水,让累瘫的牛继续拉直辕犁。”
赵铁柱看着林越平静却坚定的侧脸,忽然就觉得,心里那点忐忑不安,消散了不少。他用力点点头:“成!俺听你的!大不了挨顿训,还能把咱咋地?咱又没犯王法!”
话虽这么说,但当黄乡绅的轿子和随从队伍真正出现在村口土路上的那天,整个乱石村还是陷入了一种屏息凝神般的安静。
那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并不华丽,却自有一种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威严。轿前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引路,轿旁跟着两个挎着腰刀、面无表情的家丁,轿后还有账房先生和几个长随。队伍不大,但那股子属于“老爷”的气场,却让站在路旁恭迎的三叔公、孙老丈等村中老者,都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脸上堆起恭敬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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