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渠通水那天,恰逢处暑。清晨,当第一缕天光染亮玉带河上游那道新开凿的进水口时,混黄的河水,便顺着那条新生的、还泛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沟渠,汩汩地、试探性地,向着东面干渴的土地流去。
水流不大,甚至有些纤细,全然没有江河奔腾的气势。它安静地沿着夯实过的渠底,抚过敷了黏土的防渗层,绕过那小土岗处新开的深槽,不疾不徐。遇到略陡的坡段,便稍稍加速,发出细微的潺潺声;流经平缓处,又沉静下来,只在水面漾开极浅的波纹。
但这细微的水流,在久旱的田野间,却仿佛带着生命的力量。
韩老蔫天不亮就守在分给他家的那段渠口旁。他家有十二亩地在新渠灌溉范围内,其中八亩是玉米,四亩是土豆。他蹲在渠边,粗糙的手掌伸进冰凉的水流里,掬起一捧,看了又看,仿佛那不是浑水,是琼浆玉液。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水泼进紧挨着渠边的玉米地头预先挖好的引水沟里。水顺着小沟,缓慢而均匀地渗入干燥的土壤,发出“滋滋”的轻响,那是土地在畅饮的声音。
“来了,水真的来了!”不远处传来吴有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他家的地在更下游一些,此刻也正眼巴巴地望着水头慢慢接近。
更多的村民围拢到各自田头的渠边,没有人欢呼雀跃,经历了漫长的焦虑和艰苦的劳作,此刻的喜悦是沉静而饱含希望的。他们沉默地、有序地,按照事先划定的时间和顺序,将那一线宝贵的清流引入自家的田地。水过之处,原本灰白板结的土壤,颜色肉眼可见地变深,那些蔫头耷脑的玉米叶子,似乎也在晨光中悄悄挺起了一丝精神。
李墨跟着王俭,沿着新渠一路巡视。王俭面容疲惫却眼神明亮,他仔细查看着每一处水门是否严实,分水是否公平,水流是否畅通。李墨则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某段流速偏慢,疑似有塌土堵塞;某处支渠口村民争抢,需差役协调;某块田地引水方法不对,漫灌浪费,需提醒改为沟灌……
“水还是太小了。”王俭看着细弱的渠水,叹了口气,“若老天再不下雨,仅靠此渠,也仅能保住核心田块不失,广种薄收之地,恐难兼顾。”
李墨点头:“韩老伯也说,这水是‘救命水’,不是‘丰产水’。能止住苗子继续枯死,让土豆玉米勉强灌浆、膨大,已是万幸。至于麦田豆田……”他摇了摇头,那些传统作物在这场旱灾中受损更重,如今渠水有限,自然优先保更具希望的新作物和口粮田。
通水后的头几天,青石镇东面这片饱受旱魃肆虐的土地,仿佛久病之人得到了第一剂汤药,虽然虚弱,但那股弥漫的死气被遏制住了。得到灌溉的玉米,穗子虽然比往年小,但总算开始灌浆,干枯的雄穗下,依稀可见排排籽粒的雏形。土豆田里,植株不再继续萎黄,扒开根部土壤,能摸到鹌鹑蛋大小、还在努力生长的块茎。
然而,旱情并未真正过去。处暑之后,天依然少雨,日头依旧毒辣。同心渠的水量,随着玉带河主河道水位的缓慢下降,也在日渐减少。灌溉从最初的“轮灌”变成了“滴灌”,每家每户分到的时间更短,水量更微薄。人们像呵护眼珠子一样呵护着那点水流,用瓢舀,用桶提,精准地浇在每一株作物的根部。
韩老蔫和吴有田更忙了。他们除了照料自家田地,还要巡查新渠,根据水流情况,随时和王俭、李墨商量调整各村、各户的用水次序和时长,处理各种因水而产生的细小摩擦。他们的权威,在这场持续的旱灾应对中,无形中树立起来。人们信服他们不仅因为他们是种田的好手,更因为他们处事相对公道,且真的懂得如何在这艰难时刻保住最多的收成。
时间在焦灼的期盼与精打细算的用水管理中,滑向了八月下旬。某日清晨,天色忽然转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淅淅沥沥的雨声连成一片,最后变成了哗哗的中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久违的、透彻的甘霖!
雨停之后,天空如洗,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田地里,所有作物都像是痛饮了一场,舒展开来。玉米叶子绿得发亮,穗子仿佛在一夜间饱满了一圈;土豆的植株也恢复了生机,郁郁葱葱。就连那些受损严重的麦茬地、豆田里,也冒出了许多抢种的荞麦、绿豆的嫩苗,绿茸茸的,给荒芜的土地点缀上希望的色彩。
旱魃,终于暂时退却了。
秋分前后,收获的季节到了。今年的田野,景象与往年大不相同。
传统的麦田豆田,减产严重。麦穗短小,籽粒干瘪,亩产勉强只有往年的一半甚至更少。豆荚稀疏,空荚很多。农人们收拾着这些寒酸的收成,脸上难掩愁苦。歉收已成定局,赋税、口粮,都是沉重的压力。
然而,在那些种植了土豆、玉米,尤其是得到了同心渠灌溉的田块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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