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厂区的灯一盏一盏关掉,只剩下门口那两根老路灯还亮着。灯罩里积了灰,光发黄,照在水泥地上,边缘糊成一团,看不清轮廓。风不大,却冷,吹在脖子后面,像有人用指尖反复点你一下,提醒你别睡。
刘长河把最后一份文件合上,没有再看时间。墙上的钟早就不准了,指针慢半拍,他也懒得去调。桌上只剩一把钥匙,串得很简单,一圈铁环,三把钥匙,一把办公室,一把库房,一把车钥匙。那把车钥匙旧,齿口磨得发亮,是他很多年前用的。
他伸手把钥匙拿起来,放进手心里,掂了掂。金属有点凉,贴着皮肤,像是把什么真实的东西递给他。
他站起来,关灯,办公室里一下暗下去。门锁合上的声音很清脆,在空荡的走廊里回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看那扇门,直接往外走。
院子里停着几辆车,大多落了灰。那辆老货车在最里面,白色车厢,漆皮斑驳,侧门下方有一道很长的刮痕,是早年倒车时蹭的。他走过去,用手在车门上抹了一下,灰沾了一手。
车钥匙插进去的时候,他停了一秒。不是犹豫,更像是在确认自己要不要这么做。
发动机响起来,有点粗,有点哑,不像新车那么顺。他踩了两下油门,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保安亭里的人探头看了一眼,认出是他,又缩回去,没有多问。
货车慢慢驶出厂区,经过警戒线的时候,他把车窗降下来一点。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夹着水泥味和铁锈味。他吸了一口,胸口有点发紧,又慢慢松开。
这是他出事之后第一次自己开车送货。
不是演给谁看,也不是临时起意。白天他翻账的时候,看见一条备注——客户急需一批配件,数量不大,利润很薄,如果走外包,来回折腾反而亏。他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最后合上账本,说了一句:“我自己送。”
没人接话。
现在,他就在路上了。
车灯照着前方的路,柏油有点湿,反光不均。城郊这一段路灯间隔很远,中间总有一截是暗的,车开进去,像被吞了一下,又吐出来。
他开得不快,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有点发白。很久没这样开车了,肌肉记忆还在,但总有点生疏。遇到一个减速带,他下意识松油门,车身晃了一下,他骂了句很轻的“啧”,像在骂路,又像在骂自己。
货箱里装着的东西不多,用绳子捆着,转弯的时候会轻轻响一下。那声音让他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没办公室,没秘书,没那么多会议,一天到晚就在路上跑。那时他嫌这声音吵,现在却觉得踏实。
前面一个红灯,他踩下刹车,车停住。路口没人,只有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灯,玻璃窗里一个店员低头刷手机,头顶的白炽灯照得他脸色发白。
刘长河盯着红灯,突然发现自己在走神。
他在想陈珊那天把公章推过来的动作。不是狠,也不是戏剧化,更像是一种累到不想再端着的放下。那枚章现在锁在抽屉里,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每一次用它,都会想起那一刻。
绿灯亮了。
他踩油门,车重新往前走。
出了城,路更黑。偶尔有大车从对向过来,灯光一晃,眼睛有点刺。他把遮阳板放下来,手法有点笨,差点没卡住。
手机在座位旁边震了一下。
他没看。
又震了一下。
他还是没看。
第三下的时候,他伸手把手机翻了个面,屏幕亮起,是苏婉发来的消息,很短:到哪了。
他回了两个字:路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亮:注意安全。
他看着那四个字,没回。不是不想回,是不知道该回什么。注意安全这句话,他这些年对别人说过很多次,对自己却说得很少。
车子在一个服务区前减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进去。服务区很小,夜里更冷清,停车位空着一大片,只有一辆长途大巴停在最远的角落。
他下车,活动了一下肩膀。风比刚才更冷,他把外套拉紧,站在车边点了一根烟。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今晚第一根。
烟吸到一半,他就按灭了。不是不想抽,是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进了服务区的洗手间,灯有点暗,镜子上有水渍。他洗了把脸,抬头看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青,下巴冒出胡茬,跟几年前跑车时差不多,只是眼神不一样了。那时候眼里有急,有野心,现在多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被磨过。
回到车上,他继续上路。
货要送到一个小厂,在邻市,开过去要两个多小时。那家厂不大,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电话里说话很直接,催过几次货,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以前这些事都是业务员处理,他只在合同上签字。
现在,他要亲自把东西交到对方手里。
路越来越空,车速不自觉提了一点。他听着发动机的声音,忽然觉得那节奏很熟,像心跳,稳,不快,也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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