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早。
不是天气的缘故,是那种事情一件接一件压下来,让人觉得时间被提前抽走了。
厂区的灯只亮了一半。事故车间被封着,外围拉了警戒线,风一吹,塑料带子拍在铁栏上,啪一声,又一下,声音不大,却总让人心里一紧。值夜班的工人比平时少,巡逻的保安走路也慢,鞋底在水泥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刘长河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
桌上摊着几份文件,赔偿清单,整改意见,律师标红的条款,还有一封没拆封的函件。他没去看。灯光落在纸上,很白,却像照不到他眼里。
他已经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很久。
久到肩膀开始发酸,久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自己却记不清什么时候点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以为是保安例行巡查,没有抬头。
门被推开。
声音不重,却很干脆。
他抬起头,看见陈珊站在门口。
她没敲门。
像是忘了这一步,或者不打算再遵守这些形式。
她瘦了。
不是那种刻意减下来的瘦,是被什么拖着往下掉的,脸颊凹进去一点,眼眶深,妆也没化干净,像是擦过,又没完全擦掉。外套扣子扣错了一颗,领口歪着。
两个人隔着那张办公桌对视。
谁都没先说话。
刘长河先站了起来。
不是迎她,只是坐久了,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你来了。”
他说。
声音有点哑。
陈珊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
动作很小,却透着一种不稳定。
她走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
关得很轻,轻到像怕惊动什么。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
她把包放在桌上。
不是慢慢放,是一下子搁上去,包底磕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她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很旧,边角起了毛。
她没说话,把纸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哐当”一声。
红色的公章在桌面上滚了一圈,停在文件堆旁边。
印泥盖子没盖好,红色在纸上蹭出一道痕。
刘长河盯着那枚章。
盯了很久。
这是他这些年最熟的东西之一。
熟到几乎忘了它的重量。
“还你。”
陈珊说。
声音有点抖,但不是哭腔。
更像是憋着什么。
刘长河没有立刻去拿。
他站在原地,手垂在身侧,指尖动了一下,又停住。
“你不是说……不回来了。”
他说。
陈珊笑了一下。
那笑很短,几乎算不上笑。
“是啊。”
她说,“我也以为我不会再踏进来。”
她靠着桌沿站着,双手撑在桌面,指关节发白。
“但这东西在我手里。”
她低头看着那枚章,“我睡不着。”
刘长河还是没动。
“你带着它走的时候,”
他说得慢,“不是很决绝吗。”
陈珊抬头看他。
眼睛红得厉害。
“我当时以为,走了就能干净。”
她说,“不签,不盖,不碰,就算跟这摊烂事没关系了。”
她停了一下,喉咙滚动。
“可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那天晚上出事的时候,我在家。”
刘长河看着她。
“我在刷手机。”
她说,“看到消息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心疼,是害怕。”
她说到这里,嘴角抽了一下。
“我怕有人查合同,怕有人追责任,怕他们发现我签过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
“我那一刻就知道,我没干净。”
办公室里很静。
刘长河慢慢走回椅子旁,却没有坐下。
他站着,看着那枚章。
“所以你现在回来,是想洗干净?”
他问。
陈珊猛地抬头。
“不是。”
她几乎是立刻说的,“我没资格洗。”
她抬手抹了一下脸。
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嚎哭。
是那种忍到极限,身体先一步松掉的哭。
“我回来,是因为我受不了了。”
她说,“我拿着这枚章,感觉手上全是血。”
她的肩膀开始抖。
“那天晚上,有人给我发消息,说死了人。”
她声音断断续续,“我第一反应是删聊天记录。”
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空气像被砸了一下。
刘长河的喉结动了。
“你知道我那一刻在想什么吗。”
陈珊哭着笑,“我在想,还好我走得早。”
她捂住脸。
“可我一想到老魏他们,我就觉得恶心。”
她慢慢蹲下去。
不是崩溃地坐,是像被抽掉力气一样滑下去。
刘长河没有去扶。
他站在那儿,像被钉住。
“这城没有干净的人。”
陈珊抬头看着他,眼泪挂在下巴上,“你,我,我身后那群投资人,全都踩着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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