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掉了底。
工坊附近的路灯昏着,光洒在积水上,像被什么搅过。白天那些记者、执法人员、围观者都散了,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车辆从远处绕过,发动机的低响声在空旷的厂区里拉得很长。
刘长河站在指挥帐篷废弃后的小空地上,点着一根烟,烟头亮一下暗一下。风把烟吹散,也把他心里那点沉沉的东西吹得更往里坠。
他已经一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胃里空得慌,脑子却像被什么鼓出来一样涨。手机屏幕一整晚都在亮——未接电话、媒体追问、基金代表的催促、法务的提醒,还有一些陌生人的信息,语气不带脏字却比骂还重。
他点第二根烟的时候,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很轻,那种怕惊动人的小碎步。
他回头,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阴影边。个子不高,背着一个灰色的挎包,手里捏着一本小本子。他脸上的表情有点紧,有点不确定,像不知道该不该往前再走一步。
“刘总……您好。”
声音很年轻,甚至有点发颤。
长河皱了皱眉,没认出人来,顺口问:“你谁?”
年轻人往前迈半步,低着头,把胸前的证件举起来:“本城社区新闻的小记者,我叫宋启。”
不是大媒体。
不是那几家成天在外面等他“出错一句话”的人。
不是那些举着长枪短炮,把他拍得像个罪犯一样的摄像师。
只是一个小到可能没人注意的小媒体。
长河盯着那张证件几秒,说:“这么晚了,你来干嘛?”
年轻人揉了一下指尖,怯怯地说:“我……我想采访您。”
长河笑了一声,没情绪那种:“白天不是有一堆人抢着采访?你现在倒挑夜里来了?”
宋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又移开视线:“白天……您不会跟我说话。”
他说得很诚实,诚实得让人没法反驳。
沈沉的夜风吹过来,把地上的纸片吹得哗啦动,帐篷的帘子被掀起一角又落下。
这里没人,光也暗,确实不像会有人专门挑来采访的地方。
长河掐灭烟,叼着没点燃的第三根,问:“你想问什么?你们这些记者……不是都想写我怎么失职,怎么害死工人的吗?”
宋启脸色微微一白,像被戳中了。
但他没有退,只是紧紧捏住小本子,说得不快:“我想写……真话。”
长河的手顿了一下。
“真话?”
他反问,语气里带着疲倦后的讽刺,“你们现在这行……真话能写几个字?”
宋启咬了咬嘴唇,看上去被逼到墙角,还是挤出一句:“能写多少……写多少。”
风声在两人之间绕了一圈。
长河没说话,他低头点上那根烟。火光把他眼底照得一亮,但那亮马上又被夜色吃下去。
几秒后,他抖了抖烟灰:“跟别人一样的问题,我不会回答。”
宋启摇头:“我不问那些。”
长河侧头看他:“那你问什么?”
小记者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一句:
“刘总……你今天累吗?”
长河愣了半秒。
他没想到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不是责任,不是合同,不是仓库,不是赔偿,不是网上骂他的那些词。
是——累吗。
长河想说“不累”,但那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变成了短短一句:“看得出来?”
宋启点头,又立刻低下:“您……眼睛很红。”
长河没再接话。
四周很安静,只听得到远处风吹过废墟的声响,偶尔有铁皮刮动的“当当”声。
宋启翻开本子,看了一眼,又抬头:“刘总,我有第二个问题,可以问吗?”
“问吧。”
“如果……如果没有镜头,没有人围着问您,没有那些骂声……您今天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烟在他指间烧得比平时快。
长河抬头,看着不远处黑漆漆的旧仓库方向。
那里没有光。
过了半天,他说:“我想……去一趟医院。”
宋启一怔:“看家属?”
长河摇头:“不是。我想去……看老魏。”
他说“老魏”两个字的时候,嗓子像被堵住。
宋启轻轻吸了口气,但什么也没插话。
长河把烟放在脚下踩灭。
又点一根。
“你知道吗?”他慢慢说,“昨晚我叫他回去休息,他还跟我笑,说‘我再干一会儿就走’,我当时……还顺嘴骂了他一句。”
烟雾从他嘴里散出来,散在风里。
“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骂他。”
他说得很轻。
宋启的本子垂下来,他握着笔的手微微抖。
长河眯着眼看烟火:“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那句话。他是不是觉得我凶他。我是不是应该……再说一句别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有点哑。
“你要写这个?”
他问。
宋启抬眼:“写。”
“人家骂死我。”长河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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