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的愤怒不像会议室里的报告那样有条理,它更像是在车间里堆积多时的一股浑水,突然被搅动起来,浑浊而有重量。早晨进厂的路上,长河就能感觉到气氛不对——不是个别的沉默,而是许多人共同收起了日常的寒暄,步子更沉,像每一步都在想个别计较的账。
车间门口贴着昨天还闪亮的“品牌推广”海报,此刻被几个工人围着,中间有张纸是新下的价格单。那纸单是从采购部发来的,列着最近一个季度对外接单的最低接受价,以及一些“成本削减措施”。字句写得很规矩,但数目像冰一样冷。老王手里拿着那张纸,边指边念,声音不大:“这也太低了吧,谁能按这价做好活儿?”
老白站在旁边,脸上的表情从来不易变化,这会儿却有点抖:“我们这活,表面看几刀,底下都是功夫。那价钱,连材料钱都快不够了。”
小鲁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昨天新学的操作手册,他试图算着,如果按新价,他的加班钱会被几何压缩。年轻人算得快,眼里浮出焦虑:“咱们要是按这价接,月底发工资会有问题吧?”
消息像火星,一点点窜到车间的另一个角落。几位临时工从外面回来,听到价格,停下了搬运的动作。有人放下手里的木料,站直了身子,像决定把胸口的怨念吼出来。
长河正从办公室出来巡视,走过时被一群人的眼神撞了。那眼神里有熟悉的期待,也有失望,还有一点莫名的敌意。他走到老王身边,想把那张纸拿过来看清细节,但老王把纸一揪,声音里开始带着怒气:“这是你们公司的人批的价吗?我们怎么接这个价?拿啥赔偿?你们上面怎么想的?”
长河没有马上解释,他先看了看纸上的数字,然后抬头看老王的脸:“这是公司现在的成本控制建议,——我们也在讨论,可我可以保证——”
“保证?”老王打断他,语气里带着血一样的直:“你保证?你们保证着保证那好听。去年你们借着宣传说给我们涨了点钱,嘴里还念着要让我们吃好几口,现在风一变,又要我们吃亏。你说说,你把我们放哪儿了?”
人群里的声音起来,一开始是低声抱怨,接着有人大声同意,像接力一样,把一根根不满递出去。长河听见这些话,胸口像被一只手按住,他想把话说清楚,想在表格和条款之外给出人的解释,但每当他开口,旁边就有人更急切地说——那种急是多年的委屈在积攒到一个点。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低而稳:“我知道你们的不满。价格这事——我们也在跟基金和采购谈。有些合同已经签了,是我们接下来的订单不能随便改。但我会争取把内部的补贴和工人的保障写进下一轮的合同里,至少保证欠款先行结算。”
老白的呼吸像在打节拍,他把手搭在工作台上,拇指摩挲着木屑:“写字是个好事,可他们给的PDF在法务那里,签出来就不容易改。你知道,我们做活儿的人最怕的就是签字后不知道该向谁要说法。”
长河点头,他理解这句里的全部意义:签字意味着关系被规范,也意味着人的处境可能被文件化、被转移、被外包到别处去。可是他现在的身份是中间那层,既要对上头负责,也要对下面的人负责,像夹在两块硬石之间。
“那要怎么做?”小鲁突然问,声音里有点颤,“不就怕以后裁人,怕以后连饭都不好说了?”
话一出,车间里有种沉重的回声。有人低头,有人咬牙,有人为数月后家里要交的学费算着未来的账。长河发现自己本能地想安抚,但所有安抚在这种不安全面前像纸片,轻易被风带走。
他决定召集大家开个会,既不是在办公室,也不是在冷冰冰的会议室,而是在车间的空地,围着工作台,像他们过去每次吃饭前会商量活儿那样。把会议放在原来的场地里,他希望能有一点熟悉感,让人少点戒备。
在聚集的人群里,他看见有些面孔熟悉到骨子里,那些人有的皱着眉,有的双手插在围裙口袋里。他的声音在嘈杂里先不太清楚,他清了清嗓,开始说:“我知道现在价格让大家难受,我也看到你们担心未来的事。今天我不是来做辩护的,我想听你们怎么想,先把问题摆清楚,然后我们一起想对策。”
有人哼了一声,老王先开口,把积攒的话都集中到一句里:“我们要活,也要饭。别只是嘴上说争取,得有时间表,得有保障。别人讲的那些‘长期发展’听着好听,可眼下我们得交房贷、孩子学费——短期的事,你们得先把短期解决了。”
另一边,一个年纪轻的临时工站出来,声音有点急切:“能不能先把那些外包的活儿收回一部分自己做?外包到那边去,成本倒是低了,但那边的质检我们又很难控制。再说,那些外包工人也不比我们好,谁也别想用一句‘效率’把人就这样替代掉。”
质检线的小王把手里的水杯敲了几下,显得焦躁:“而且你们那边的结款慢,直播订单多,但平台那边结算条款复杂,钱要等更久。我们加班干活,最后钱还不见得按时到我们手里,这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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